辽国在河曲之地被西夏大败之后,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两件事非常有意思,其一是西夏将擒获的一部分辽国俘虏献给了宋朝,其二就是耶律宗真将前去给赵祯恭贺生日的辽国使者给抽了两百鞭子。
西夏为何要将辽国的俘虏献给宋朝?这里面应该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向宋朝示威,我连辽国都打败了,你宋朝又算个什么?其二便是制造宋辽之间的矛盾,让辽国迁怒于宋朝。其三可能就有点想要抱团的意思,如果辽国再次发兵攻打西夏,西夏方面自然是希望能够与宋朝合力抗辽。但是,宋朝这时候在赵祯的领导下就是一头怕事的食草动物,之前他不敢与辽国一同对付西夏,此时更不敢与西夏一起对付辽国。赵祯对此事只是回复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便让西夏人将辽国的俘虏给带了回去。
还是那句话,这时候的宋朝皇帝如果换了是太祖和太宗二者中的任何一个,那么11世纪的中国历史必然改写。
就在西夏献俘宋朝的次月,辽国派遣耶律哈哩济出使宋朝为赵祯庆贺诞辰。刚一进入宋境,宋朝的接待人员就将耶律哈哩济接到了驿馆并安排了酒宴和文艺演出,看上去宋朝好像很有待客之道,但实际上宋朝人可是坏透了。他们在文艺节目里安排了一个讲述辽夏河曲之战的节目,而这些宋朝的文艺工作者在节目里没少对辽国进行冷嘲热讽,他们没敢拿耶律宗真来开涮,可辽军主帅萧惠却被这些人在节目里给嘲笑惨了。
耶律哈哩济当场大怒,他愤然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你们中原人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辽国?你们别忘了我们辽国的太宗皇帝当年可是把你们的皇帝石重贵一家老小都给抓去了辽国,我们辽国到现在都还有一个地方叫石家村呢!相较而言,萧惠一败何足道哉?”
耶律哈哩济这一通嚷嚷确实为辽国争得了面子和尊严,但当他回到辽国之后却被耶律宗真严厉斥责:“戏子之言你岂可当真?你这样说岂不是会让宋朝对我们心生怨恨吗?你这简直就是蓄意在破坏我们和宋朝的友好关系!”
吼完之后,耶律宗真命人将耶律哈哩济拖出去毒打了两百鞭子以示惩戒。倘若这事是发生在赵祯身上,那么他妥妥地会被后人唾骂为一个懦弱无能的昏君,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向来目空一切的辽国皇帝身上呢?其实这个答案就在耶律宗真的那句话里,他很担心耶律哈哩济的话会影响到两国之间的关系,说白了,他害怕宋朝会趁着辽国正值虚弱的时候冲上来对其一顿拳打脚踢。
此时的局势就是如此的微妙,辽国在害怕西夏和宋朝会对其不利,西夏也在害怕辽国会对其展开新一轮的报复。他俩这会儿都元气大伤,都想拉拢宋朝,而宋朝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你们要死要活跟我没关系,只要不把我拉下水就行。到头来,无论李元昊和耶律宗真其实都是在瞎担心,宋朝可是绝世之君子,君子怎么会趁人之危呢?君子只会一味地委屈自己讨好别人,更害怕自己的身上会沾上屎尿,但这样的君子还是死绝了为好,免得遗祸子孙。
说到死亡,这一年的岁末,在西夏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此人就是当时最大的汉奸、西夏国的太师、中书令兼大丞相张元。
自从李元昊决心与宋朝进行议和之后,张元与李元昊之间长达数年之久的蜜月期也就宣告结束了,虽然他仍然是西夏总理军国事务的大丞相,但他已经是有名无实。当西夏与辽国开始交恶并最终在战场上杀得昏天暗地之后,张元明白自己的灭宋大业再无实现的可能,对于一个将此视为余生唯一追求的人而言,这无异于提前宣判了他的死刑。
张元于公元1044年12月死于背疽,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后背生疮,他不但是在肉体的疼痛中死去,更是在整日的愤恨和抑郁中死去。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总是每天仰望着茫茫苍天,嘴里则是念念有词,他似乎是在责问上天为何不能让他去实现心中的夙愿。或许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他都还在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而自居,他更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有丝毫的愧疚与悔恨。我很想说一句愿他的灵魂能在地下得到安息并请阎王爷原谅他的过失,但像他这样死不瞑目的人即使下了地狱恐怕也照样不得安生。不是那些被他害死的与他同宗同族的宋朝军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不会放过自己。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上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这是张元所作的一首名为《咏雪》的七言绝句诗。这首诗曾被拿来和黄巢的《不第后赋菊》相提并论,黄巢的这首诗看似霸气十足杀气冲天,但其实在“格局”上还是远不及张元的这首《咏雪》。
前者只是将眼界局限于整个长安城,而张元则是要将整个宋朝的天下甚至是整个他目之所及的广阔世界给搅得天翻地覆,他不但要干掉赵祯,更是要让整个宋朝都尸横遍野。说到底,他不过就是没能在宋朝考中进士而已,可他却将自己的仇恨加诸于整个国家和民族身上,放眼古今像他这样的被仇恨给烧坏了脑子的汉奸实在是凤毛麟角。汉民族在迄今为止的几千年历史里出的汉奸确实不少,但张元的戾气之重鲜有能出其右者,这种人也没有必要让我们再为其浪费笔墨,就让他在地下继续去自我折磨吧!
对宋朝而言,西夏和辽国杀得越起劲就越是对自己有利,但宋朝的悲哀也正在于此,除了隔岸观火他们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当辽夏之间杀得天昏地暗之时,宋朝内部也是杀得正欢。
在范仲淹和富弼相继出京后,欧阳修和蔡襄等君子党的骨干成员也因为各种原因相继被调离出京,但这并不能让那些对新政深恶痛绝的反对势力满意,他们要做的是斩草除根。
就在辽国被西夏击败的次月,宋朝的馆阁重地经历了一场地震级的人事变动。所谓“馆”指的就是宋朝的三馆: 史馆、昭文馆、集贤院,所谓“阁”指的是秘阁、龙图阁、天章阁。这些地方的官员分掌宋朝的图书经籍以及编修国史等事务,而这些人也大多都是科考及第且名列前茅的青年才俊,宋朝的两制官(翰林学士和知制诰)以及两府的大臣几乎都是从这些岗位上一步步攀升上去的。
说到这起馆阁系统的官场地震就得从“进奏院”的长官苏舜钦说起。此人在当时是宋朝声名鼎盛的一位诗人和书法家,他与另一名大诗人梅尧臣在当时的宋朝文坛被合称为“梅苏”,而他的家世更是大有来头。
苏舜钦的祖父是太宗朝时期的参知政事、太平兴国五年的科考状元苏易简,他的父亲苏耆曾任宋朝的工部郎中、河东转运使,也算得上是一个省部级大员。另外,苏舜钦还有一个身份,他的外祖父正是真宗朝的一代名相王旦,也就是说他的父亲苏耆是王旦的女婿。苏舜钦本人的妻子也是大有来头,他的岳父正是宋朝现在的宰相—— 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杜衍。
在今天的四川省德阳市旌阳区有一座名叫“名人园”的滨河公园,这里面有许多出生于德阳境内的历史名人的雕像,而有一座雕像名为“铜山三苏”,这座雕像的三位主人公正是苏易简和他的两个孙子苏舜元和苏舜钦。没错,苏易简的出生地便是当时的宋朝梓州路铜山县,也就是如今的四川省德阳市中江县,同时这里也是抗美援朝战争里的特级战斗英雄黄继光的故乡。
苏舜元作为大诗人苏舜钦的兄长,他能挤掉自己的父亲苏耆成为“铜山三苏”之一自然就证明他自有其长处。在这祖孙三人里,苏舜元的官最小(尚书度支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但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却是最高,这就是他能成为“铜山三苏”之一的原因。
提到“三苏”,我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唐宋八大家里的“眉州三苏”,但还请各位不要忘了,同在蜀川之地的铜山也有一个“三苏”。顺便提一下,未来的那个在中华五千年历史长河里都排得上号的超级大才子苏轼这一年七岁了。苏轼与他的那个此时只有五岁的弟弟苏辙如今正在四川的眉山跟着他们的地主爷爷学习放羊和种地,而他们的那个此时很不靠谱的老爹苏洵则在四处游山玩水。
扯远了,我们再把话题回到苏舜钦的身上。
在这年的秋季“赛神会”这天,作为掌管各类文书上呈下达的进奏院长官,苏舜钦按照惯例命人将进奏院里的各种废品变卖成了银子,然后他就用这笔钱置办了一场酒席并召集与他交好的宋朝馆阁官员一同前来赴宴。这些人分别是:监进奏院刘巽、史馆检讨王洙、集贤校理刁约、江休、王益柔、章岷、太常博士周延隽、直集贤院吕溱、殿中丞周延让、馆阁校勘宋敏、将作监丞徐绶。
一群青年才俊在一起喝酒怎么能少得了美人作伴呢?苏舜钦于是又叫了两名公妓一同前来作陪,众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佳人作乐,情到浓时这些才子们就开始吟诗助兴。当轮到集贤校理王益柔作诗时,这位名门之后很好地继承了他的祖传基因——狂放不羁,他当场即兴赋诗一首,名为《傲歌》: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请注意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意思就是说他现在喝醉了,他准备让皇帝来搀扶他,还准备让周公和孔子来为他去衣脱鞋。这在极度讲究礼仪尊卑的古代,这句诗足以让王益柔掉脑袋,他不但侮辱皇帝,而且还把千古圣贤周公和孔子都给亵渎了。但是,王益柔在吟完这首诗后是纵情大笑,他身边的这群同道中人也是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并大赞其有才。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王益柔很好地继承了自己优良的祖传基因呢?他的这个“祖”又是谁呢?说来或许会让人大跌眼镜,王益柔的父亲正是已故的宋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王曙。别忙,王曙你可能忘了他是谁,但有一个人你绝对不会忘,这人正是王益柔的外祖父——寇准!
这一晚众才子们大醉而归,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祸事就此来临,有人将他们这晚的行为以及所作的诗词给捅到了御史中丞王拱辰那里。这个举报者到底是谁不得而知,但有民间的野史说这是晏殊的外甥李定因为不满这些人不邀请他参加这晚的酒宴,所以他把这些人都给告发了,但李定这时候才十六岁,他还没有资格与这些人同朝为官,所以这个说法和指控其实是站不住脚的。
不管如何,反正这事王拱辰知道了,而且他为此而狂喜。为什么?就因为苏舜钦是宰相杜衍的女婿,就因为包括苏舜钦和王益柔在内的这些人能够进入馆阁为官都是由于范仲淹之前的举荐。说得再明白一点,这些人是新政的直接受益人,更是王拱辰眼里的“新党党魁的徒子徒孙”。如今范仲淹、欧阳修和富弼甚至是前宰相晏殊都被赶出了京城,那么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自然也是不能留。另一个让王拱辰决心整这些人的原因就在于他想要扳倒新宰相杜衍,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王拱辰想让自己的老上级、现任参知政事贾昌朝当宰相,如此一来他王拱辰自然也会跟着往上再迈一个台阶。
在王拱辰的指使下,御史鱼周询和刘元瑜等人上疏弹劾苏舜钦等人不但行为不检且涉嫌侮辱当今圣上和先贤。赵祯看到这些奏疏随即大怒,他下令让开封府立马抓人治罪。在公堂之上,这些青年才俊对自己的行为全都供认不讳,而他们也就此全都被降职外放。在这些人灰头土脸且悔恨不已的同时,御史台那边却在弹冠相庆,王拱辰更是无不露骨地对众人大喜道:“吾一举网尽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