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看的，是我的心。”
厚重的冰冷的金属门敞开，展现出白塔从未向外人展露过的核心。
白塔，作为观测站，具备能够达成永久自循环的生态体系，足够使用到真空衰变的能源储备，以及八大寰宇巨企不胜枚举的奇点科技，它的核心，可能是一个机房，但既然是“心”而不是“脑”，那么或许也可以是一个机房。
这些可能，博德都有想象过。
但是，白塔的核心要如何与“罗曼的心”联系在一起呢？
现在他在罗曼的带领下，见到了这幕奇景。
黑暗，广袤无垠的黑暗，还有繁多生灭的光点。那些细碎的、闪烁各色微光的晶体，彼此追逐嬉戏。有的毅然决然地撞向另一团光粒，也有的谦逊地和同伴们一起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庞大到星球般的幻象从博德的身旁掠过，穿透罗曼后向更远方运行，伟力推动下星轨交错。然而主旋律却还是黑暗，还是死寂。纵然光彩闪烁不定，巨星生灭不休，却也只是冰中之火，喑哑之啸，死中之生，影中之光。
“这便是我的心。我已经全然将自己的所有展现给你。”
罗曼如是说道。
“通过光，这些晶体碎屑在传递着超越自然语言和编程语言的讯息，光彩的强弱、振动的频率、各自的体积、表层与内里的温度......只有超越历史和维度的语言，才能同时驱使复数奇点科技。我们终寒内部称之为，【狼言】，也就是神的梦呓。”
博德怔怔出神：“......好美......”
“‘美’吗？”罗曼微笑，他眸光闪烁，冰蓝色的双眼在绮丽的星光掩映下染上了奇幻的色彩，还有不同以往的滚烫温度。“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感受到的是‘恐惧’。因为我不能理解接受全部手术和调制后，与白塔融为一体的我，究竟会以何种状态苏醒。那个时候，这里只有庞大地不可思议的黑暗空间。”
博德慢慢走到罗曼背后，往更深处走去。重力是相对的，在此处讨论方向无意义，所以也可以说博德是在往深处漂浮。金毛大狗伸手，像是第一次接触雪花的孩童一样朝着一片浅紫色的碎晶招手，碎屑穿过他的爪子，转着圈汇入一群金黄的颗粒。
“你醒来时，这儿变成了这么多彩的样子？”
“不，”罗曼慢慢跟上，直到博德能感受到他不稳定的呼吸吹拂自己的后颈。“我醒来后，这里只有一个很单调的骨白色圆球，孤零零地停滞在黑暗里。”
“那——”
博德想要回头，但是却没能完成这个动作。
从背后飘来一个战栗的拥抱，不安又坚定，复杂地像是凡人所为。
白狼的鼻子拱开博德颤抖的耳朵，小声说着：“看。”
跟随着罗曼脸颊的引导，博德微微调整视线，顺着这个方向看去，彼端——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有一团新的光彩在生成。黑暗的虚空里，某物被无形的大手慢慢攥紧在一起，那些无意义的冰冷僵硬的毫无生机的低级的不如尘埃般的事物，在无上伟力下被压制为巨大的团块，随着彼此的摩擦，光和热就此诞生。
罗曼的锁骨居然是如此滚烫吗？
博德仰头，正好蹭到了白狼沁出的汗水。这具多轮调制下被塑成的完美之躯，正因为刺痛、激动、兴奋与恐惧而流汗不止。
“这是什么感觉？究竟是何种思潮和情感，居然能够回转太阳，驱动繁星？”
博德在这个过于紧密狭窄的拥抱里慢慢转身，拂过罗曼的耳朵，一路往下，双手按在了他锁骨的位置。特制的紧身衣正因为局部体温过高而发出提示性的规律亮光，罗曼没有阻止博德对这身衣服的拆解。
几片衣服的布料被拆解后，情感抑制模块整个暴露出来。在罗曼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博德双手故障般闪烁了几下，接着宛如模型穿模那样探入了罗曼的胸膛。当那双手再次取出时，这个模块被恰到好处地拆下了。
伤口处甚至没有流血。
“在现实世界，我只成功过几次。【分离与弥合】，我从考古中钻研出的技艺。很好用吧？”
接着，罗曼来不及阻止——他的双手还环在博德的背后——博德将这个模块插入了自己锁骨下方。
因为疼痛而流泪流汗流鼻涕的金毛大狗，颤颤巍巍地指向另一侧星空：“看......”
靠着这个模块，博德和白塔有了极其微弱的联系。微弱，但是足矣。
相似的光彩团块在这片心房的尽头慢慢诞生。
“多么相似啊。”博德笑了，“感情是复杂的，是纠缠在一起的。和AI不同，我们会因为感情犯错，但感情也赋予我们直接感受初始之光的能力，给予了我们无尽的选择权与可能性。这种近乎超维能力的东西，有些人称之为直觉。而有些情感凌驾于所有情感之上，其中的佼佼者被古人们认为，足以影响甚至操纵辉光。”
罗曼的声音弱不可闻：“所以，那是......”
“是爱。”博德笑得眯起了眼，虽然他现在疼得要命，但他的喜悦和悲伤超越了苦痛。“爱是隽永的诗，爱是陈酿的酒，爱是笨拙的画，爱是情难自已，爱是永无止息。”
“但我却觉得爱是淬毒的刀，是一片血海。它只能带来苦痛，在我的心头撕开不愈之伤。”
博德捧着罗曼的脸，摇摇头：“究竟是刀，还是伤口本身？”
罗曼点了点那个模块，它无声消散宛如被吹散的灰烬。
“若是刀，我便自愿握上这刀刃；若是血海，我势必要一饮而尽；若是伤口......它将不被允许愈合。”
白狼发现，没有了这个模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变化。爱是情难自已，爱是永不止息，或许这个模块早就失去作用了。
一声长叹。
三分之一的星星失去了光彩，它们在无声的自我撕裂后汇聚在罗曼手心，成为了一个类似芯片的东西。汇聚了浑浊或灿烂一切情绪，它呈现出晶莹的骨白色。
“请你一定要带上我的副本。”
博德张了张嘴，但是罗曼没有让他有拒绝的余地。
“当然，我会留在这里，留在此处，留在白塔，在这个观测站里继续尽我的职责。我们都有平淡或宏大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在此处继续记录【辛德哈特】的种种变化。”
“我已经删除其中不必要的、涉密的数据库，金毛茸茸号如果同样集成了复数奇点科技，那么我的副本甚至不会成为拖累，反而能帮你运行它们。”
“既然你如此自信能够在事件视界之内生还，那么，我也不认为这是自我毁灭弃绝之举。”
博德接过了小小的芯片。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就像是结果了一朵脆弱的花卉。“......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他很困惑。
罗曼则牵着他，像是最初牵着气球一样牵着他，往核心外飘去。
“谁知道呢？爱是扑朔迷离。难道你会觉得带上一个会说话的机器狼程序会很麻烦吗？权当消解你的寂寞，分担你的恐惧。顺便，验收这段时间的教学成果。”
学着博德之前的语气，白狼夹着嗓子笑着回答。随后，他悠悠念诵着：“沧桑轮回，爱却长生不改，雄立千秋万世直到末日的尽头。假如有人能及将之证伪，那就算我从未写诗，世人从未爱过。”
“不错嘛，你居然会写诗。”
“算不上创作，我只是在挪用数据库里的情诗。”
“借花献佛。”
“......”
“但我喜欢。”
“......那就好。”
金属门闭合，门后的内容物实质上缺失了至少三分之一，但罗曼觉得，内容物反而更多了。即使不观察那些星光虹彩，罗曼也能感受到“心房”内呼啸如山峰、澎湃如浪潮的律动，几乎盈满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