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议事堂。
檀香袅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山雨欲来。
穆梦雪将那方洒金玉版宣铺在紫檀木案上,宇文昊遒劲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胡闹!简直是胡闹!”七叔公穆振林须发皆张,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字据,声音因震怒而嘶哑,“我穆家百年基业,纵有风雨,何曾沦落到要靠一个女儿家去联姻维系的地步?!梦雪,你这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吗?!”
七叔公是穆家硕果仅存的元老之一,掌管族中机要多年,向来以刚直严厉着称。
此刻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瞪着穆梦雪,满是痛心和不可置信。
穆梦雪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裙,站在堂中,身姿依旧挺拔如青竹。面对七叔公的雷霆之怒,她并未慌乱,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扶住老人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臂,声音清越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七叔公息怒。您掌管族中机要,族库账目、各处商行盈亏、朝堂上下的风向……您比谁都清楚。”
她目光澄澈,直视着老人愤怒的双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老人心上,“穆家如今,内忧外患。大哥二哥……相继罹难,族中青黄不接,能独当一面的还有几人?商路被截,几处大矿脉告急,朝中太子一系更是虎视眈眈。七叔公,您告诉我,穆家如今,真如表面那般风光依旧吗?”
七叔公的怒容僵在脸上,张着嘴,却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穆梦雪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穆家华丽锦袍下日益溃烂的伤口。
那些他日夜忧心的账目,那些递上来请求支援的告急文书,那些朝堂上不怀好意的试探……瞬间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挺拔的脊背,似乎也佝偻了几分。
穆梦雪感受到手臂下老人身体的微颤,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和决绝:“七叔公,我并非妄自菲薄。穆家的脊梁还在,还远未到需要靠女人去卖身求存的地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字据上“护佑穆家周全”那几个字,眼神锐利,“但宇文昊,是外力,是契机!他需要穆家的根基,穆家也需要他的身份和力量来争取喘息之机!这是一场交易,但未必不是穆家复兴的转机!”
她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骄傲的笑容:“我穆梦雪,从小只知骑马射箭,对经商理事一窍不通。大哥二哥在时,我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幺妹。如今,大哥二哥不在了,我无法像他们那样运筹帷幄,撑起穆家门庭。但至少,我的身份,我的婚姻,还能为穆家,为所有依靠穆家生存的族人,尽一份力!七叔公,这并非耻辱,梦雪……心甘情愿,亦以此为荣!”
七叔公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穆梦雪那张写满坚毅的脸庞。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也看到了那份为了家族孤注一掷的决绝。
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酸楚、心疼和深深的无力感。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拍了拍穆梦雪的手背,声音沙哑哽咽:“好孩子……穆家,委屈你了……”
半月后,棠京。
这一日,整个棠京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红霞之中。
穆家嫁女,对象还是当朝二皇子宇文昊。
这场联姻,震动朝野,举世瞩目。
从穆家到二皇子府,十里长街,尽数铺上了崭新的红毡。
道路两旁,早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如同沸腾的海洋。
妆奁队伍,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开道的是六十四抬象征性的“空抬”,朱漆描金,缠着大红绸花,由身着崭新红衣的精壮仆役抬着,步伐整齐划一,气势恢宏。
紧随其后的,是真正的嫁妆:
十二抬四季华服,绫罗绸缎,流光溢彩,光是那金丝银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嫁衣,便独占一抬,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十八抬紫檀、黄花梨精工打造的各种家具,件件巧夺天工,散发着沉郁的木香。
八抬整套的赤金镶宝餐具、白玉酒具、琉璃盏、官窑瓷器……琳琅满目,珠光宝气。
十六抬锦被绣褥、帐幔帘栊、地毯壁挂……皆是寸锦寸金的苏绣、蜀锦,堆叠如山,红艳似火。
象征性的六只大红漆盒,由族中长老亲自捧持,代表着穆家陪嫁的良田千顷、商铺数条街!
最后八抬沉重的朱漆大箱,盖子微启,露出里面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金锭银元宝!阳光照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据说,这是穆家库房压箱底的钱,几乎被搬空了大半,只为撑起这“十里红妆”的体面!
每一抬嫁妆都披红挂彩,由身着红衣的仆役稳稳抬着。
鼓乐喧天,笙箫齐鸣,喜庆的乐曲响彻云霄。
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惊叹声此起彼伏:“天爷!这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啊!”
“穆家不愧是百年世家,这手笔!”
“二皇子妃好大的福气!”
穆府门前,七叔公身着簇新的深紫色锦袍,亲自为穆梦雪送嫁。
花轿起行,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乐声中,缓缓移动。
七叔公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望不到头的红色长龙消失在街角,老泪终于无声滑落。
这盛大的红妆,是穆家最后的辉煌,也是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担子。
二皇子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极尽奢华。
宇文昊身着玄色亲王蟒袍,金冠束发,身姿挺拔,面含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在府门前亲迎。他目光扫过那绵延不绝、几乎堵塞了整条街的嫁妆队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和满意。
很好,穆家果然倾其所有了。
这排场,这财力,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当花轿在府门前稳稳落下,宇文昊亲自上前,依照古礼,轻踢轿门。喜娘高声唱喏,搀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下轿。
宇文昊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穆梦雪覆在宽大嫁衣袖下、戴着金丝手套的手。
隔着薄薄的手套,他能感受到她手指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唇角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牵着她,一步步踏上铺满红毡的台阶,走向灯火辉煌、宾客满座的大堂。
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堂的喜庆。
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宇文昊与穆梦雪并肩而立,缓缓下拜。
盖头之下,穆梦雪的眼前是一片晃动的、刺目的红。
耳边是喧嚣的乐声和宾客的恭贺,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和酒气。
她挺直着脊背,努力维持着贵女的仪态。
她心中竟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麻木。
她终于,为穆家,完成了她所能做的最大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