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骄阳,像熔化的金汁,无遮无拦地从铅灰色的天穹泼洒下来。空气滚烫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卧牛山中学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平日里绿荫如盖,此刻也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得蔫头耷脑,巴掌大的叶子边缘微微卷曲,泛着一种疲惫的灰绿。聒噪的蝉鸣撕心裂肺,织成一张巨大而令人烦躁的声网,笼罩着整个考场区域。
校门口的铁栅栏外,早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高考,这座独木桥的起点,牵动着无数家庭的神经。时间刚过上午十一点,距离第一场语文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灼热的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种混杂着焦虑、期待和无形硝烟的气息。
最靠近校门警戒线的区域,仿佛被精心规划过。这里撑起了一片五颜六色的遮阳伞阵,像骤然绽放在焦土上的奇异花朵。伞下,是一张张精心保养、带着城市生活印记的面孔。母亲们大多穿着质地精良的连衣裙或套装,戴着遮阳帽和墨镜,手里提着印有高档酒店LoGo的保温桶,或是精致的多层果切保鲜盒,里面是冰镇好的水果,切得大小均匀,色彩诱人。父亲们则显得沉稳些,穿着poLo衫或休闲衬衫,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名表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们低声交谈着,话题围绕着“清北自招”、“港校面试”、“孩子昨晚休息得如何”,偶尔瞥一眼手腕上的时间,姿态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吱呀——”
沉重的铁门终于被推开一条缝隙,像拉开了一道沉重的帷幕。提前交卷的考生开始零零星星地涌出。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呼喊声、招呼声此起彼伏。
“强子!这儿!”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
周强几乎是第一个挤出校门的。他脸上带着考完一场的轻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精神头很足。他父亲——一个身材敦实、穿着考究短袖衬衫的中年男人,立刻拨开人群迎了上去。男人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周强肩膀上,力道带着赞许和熟稔的掌控感。
“怎么样儿子?顺不顺手?”周父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还行,作文题有点偏,不过框架搭好了。”周强抹了把汗,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场普通的模拟考。
“那就好!走!”周父大手一挥,指向不远处一栋装修气派、门口立着巨大石狮的酒楼,“聚仙楼!包厢早定好了!空调开着呢,冰镇酸梅汤、你妈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凉拌三丝、水晶虾仁,还有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吃了饭,楼上房间开好了,安安静静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下午干数学!”他的话语像一串连珠炮,清晰地描绘出一条通往舒适与胜利的坦途。周围几个相熟的城市家长也带着孩子聚拢过来,谈笑声中簇拥着走向那象征着清凉与能量的“聚仙楼”。周强回头,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与他们形成惨烈对比的,是校门另一侧,靠近围墙根的那片区域。几棵高大的梧桐提供了些许聊胜于无的荫蔽,斑驳的光点透过稀疏的叶隙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像碎了一地的铜钱。这里没有遮阳伞,没有冰镇饮料,更没有精致的食盒。只有一群沉默的学生,像被遗忘的石头,散乱地坐在自己带来的、卷起来的旧凉席或者干脆直接坐在滚烫的地面上。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或是不甚合身的旧衣,脸上带着考试后的疲惫和烈日炙烤下的油汗。
李小花蜷缩在一小块相对完整的树荫下,背靠着粗糙冰冷的围墙砖石。灼热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裤子蒸腾上来。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上午考场里高度集中精神的后遗症和此刻的闷热饥饿交织在一起。她默默地从脚边一个印着“卧牛山中学”字样的、已经有些磨损褪色的蓝色无纺布袋子里,拿出一个用白色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打开袋子,里面是两个拳头大小、表皮已经发硬、边缘有些泛黄的馒头。这是学校统一发放的“高考午餐”——每人两个馒头,一瓶矿泉水。
她拧开那瓶同样被晒得温热的矿泉水,小口地喝了一点。微温的水流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却丝毫缓解不了胃里的空虚和燥热。她拿起一个馒头,低头用力咬了一口。馒头冷硬,在口中需要费劲地咀嚼,散发出淡淡的、带着隔夜气息的面粉味。她机械地嚼着,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脚下水泥地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棵枯黄小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鬓发滑落,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周围是其他同学同样沉默啃食馒头的声音,混杂在远处饭店隐约飘来的杯盘碰撞和城市家长高谈阔论的笑声中,显得格外刺耳而遥远。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旁边传来,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默。
是张二蛋。他整个人蜷缩得像只虾米,坐在离李小花不远的一块裸露的树根上,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无法控制地前倾、颤抖。他脸色灰败得吓人,在烈日的暴晒下更显出一种病态的青黄。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灰变形的旧汗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他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仿佛要按住里面那只疯狂擂动的破鼓,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上午考试时发下来的准考证。
咳声一阵紧似一阵,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尾声。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单薄的身体痛苦地弓起,豆大的汗珠混着生理性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终于,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他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侧过头,一口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咳了出来,溅在滚烫发白的水泥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迅速被高温烤干,留下一小片深褐色的污迹。
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他大口喘息着,虚脱般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中攥得紧紧的准考证——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仿佛是他通往渺茫未来的唯一船票。准考证上贴着他入学时拍的照片,一个眼神怯懦、面黄肌瘦的少年。
就在他低头凝视的瞬间,一滴温热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落在照片中少年那苍白的脸颊上。
暗红的血珠,在灰白色的证件照上迅速洇开,像一滴突兀的、绝望的朱砂泪,又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瞬间染红了照片的一角。那刺目的红,与他灰败的脸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张二蛋呆呆地看着准考证上那点迅速扩散的暗红,身体猛地一僵。一种冰冷的绝望感,比正午的烈日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慌忙地、几乎是本能地用那只沾着汗渍和灰尘的手去擦拭,试图抹掉那点不祥的痕迹。然而,粗糙的手指反而将血渍抹开,在照片上晕染成更大一片模糊的污红,覆盖了少年半张麻木的脸。他停止了擦拭,手指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夏侯北坐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一棵最粗壮的梧桐树干。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短袖衫,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左臂内侧那个粗糙的牛头纹身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红肿狰狞。他手里也拿着学校发的馒头,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坚硬的面粉碎屑簌簌落下。他既没有像李小花那样沉默地啃食,也没有像张二蛋那样被病痛折磨。他只是冷冷地、像一头蛰伏的猎豹,目光穿透稀疏的梧桐叶,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宽阔的马路,死死地钉在对面“聚仙楼”那扇巨大的、光洁如镜的落地玻璃窗上。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透过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窗,里面的景象清晰可见。
空调的冷气仿佛能透过玻璃传递出来。巨大的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满了精致的凉菜: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堆叠在冰沙上,翠绿的凉拌三丝淋着红亮的辣油,酱色的卤味拼盘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周强正坐在主位,脸上是放松甚至略带得意的笑容。他父亲正满面红光地举杯,似乎在说着什么祝酒词。周强拿起筷子,轻松地夹起一块淋满橙红酱汁、炸得金黄酥脆的鱼肉——正是他父亲刚才高声提到的“松鼠鳜鱼”,姿态从容地送入口中。他旁边的林雪薇,穿着一条淡雅的碎花连衣裙,小口地喝着冰镇酸梅汤,眼神却有些飘忽,偶尔会掠过窗外,投向马路对面那片树荫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和茫然。
夏侯北的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更炽烈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冲撞。他掰着馒头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馒头在他掌心被捏得变形。他猛地收回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脚边滚烫的水泥地。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同样瞬间蒸发。他忽然抬手,拧开自己那个磨掉了漆的军绿色旧水壶,仰起头,咕咚咕咚将里面温热的、带着淡淡塑料味的白水灌下去大半壶,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混合着汗水,流过他绷紧的颈项。喝完,他重重地将水壶顿在身边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冰冷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和危险。他不再看对面,也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拿起那个被捏得变形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嚼碎了咽下去。
烈日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树荫下,短暂的“午休”时间在沉默、咳嗽和啃食冷硬食物的声音中飞快流逝。当下午考试的预备铃声尖锐地撕裂沉闷的空气时,树荫下的学生们沉默地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或空水瓶塞回那个蓝色的无纺布袋子里。
李小花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胃里那点冰冷的馒头像块石头一样坠着。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依旧脸色灰败、靠着树干喘息的张二蛋,又下意识地望向马路对面。
“聚仙楼”门口,周强、林雪薇和那几个城市学生正从凉爽的空调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休息后的红润和轻松。周强的父亲正拍着他的背,低声嘱咐着什么。周强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脖颈,显得精神焕发。他们步履从容地汇入走向考场大门的人流。
李小花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灼热滚烫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尘土、汗水和远处汽车尾气的味道。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眼神却异常平静地投向那扇再次洞开的、象征着未知与搏杀的考场大门。
正午的沟壑,在烈日下沉默地延伸着,一头是精心铺就的坦途,一头是荒芜挣扎的窄桥。而下午的数学考试,如同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一道冰冷铁闸,即将无情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