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大楼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小会议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也隔绝了广场上那片沉默“长城”所带来的无形压力。然而,这压力并未消失,它像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房间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混杂在浓得呛人的烟雾里。
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坐在主位,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桌面上一份情况简报。他穿着深灰色夹克,领口敞开,露出里面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显然也是匆匆赶来。他面前那个硕大的玻璃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仍在冒着缕缕青烟。坐在他左右的是教育局局长、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公安局副局长等人,个个面色凝重,面前的烟灰缸同样不堪重负。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
郑明和王海峰坐在靠门的下手位置。郑明依旧穿着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但此刻领口微敞,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有些凌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怒火。王海峰则相对“平静”些,依旧穿着考究的西装,只是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那个一口未动的白瓷茶杯光洁的杯壁,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点。
“……舆情已经彻底失控了!省里的电话都直接打到我办公室了!” 教育局局长声音嘶哑,带着焦头烂额的疲惫,手指用力戳着桌上摊开的几份报纸和打印出来的网络舆情截图。报纸头版赫然是县政府门前那片沉默人潮的黑白照片,标题触目惊心。网络截图更是充斥着各种愤怒的评论和转发。“‘草菅人命’、‘寒门学子何处申冤’、‘沉默的力量’……看看!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再不想办法平息,就不是处理几个学生的问题了!我们都要跟着吃挂落!”
“处理?怎么处理?” 公安局副局长是个面色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人,他弹了弹烟灰,声音带着一丝不满和无奈,“人是抓了,十六个,一个不少。可你们也看见了,外面那些家长、那些学生,是抓就能抓完的吗?那个咳血的张二蛋,现在还躺在医院观察室,半死不活的!真要是在拘留所出了人命,或者外面那些老头老太太冻出个好歹来,这篓子捅到天上去,谁兜得住?!” 他的目光扫过郑明和王海峰,带着明显的埋怨。
郑明的脸色更加难看,腮帮子咬得紧紧的。王海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却又放下,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
“郑校长,”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的中年人,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官腔和不易察觉的施压,“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赵建国老师的事情,校方之前的处理,是否…过于简单草率了?以至于激化了矛盾?”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郑明。
郑明猛地抬起头,眼中怒火一闪,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副县长敲桌子的声音打断。
“够了!” 副县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窗外厚重的窗帘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外面那片无声的“海洋”。
“争论责任没有意义!” 他沉声道,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灭火!外面的情况你们都清楚,那些老百姓,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就认一个死理——老师死得冤,孩子被抓得冤!他们用身体堵在那里,就是在等一个交代!再拖下去,记者越聚越多,上面压力越来越大,一旦…一旦有老人扛不住倒了,或者医院里那个学生真不行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
副县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在郑明和王海峰脸上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特事特办!非常时期,用非常办法!”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第一,赵建国同志,追认为‘因公殉职’!按最高标准落实抚恤待遇!学校、教育局共同出面,妥善安排后事,规格…要体面!第二,”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涉事的十六名学生,批评教育为主!公安局那边,立刻放人!撤销一切指控!开除学籍的处分,也一并撤销!”
“县长!” 郑明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脸色由铁青转为涨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这怎么行?他们聚众闹事,侮辱遗体,冲击政府机关!性质如此恶劣!如果不严惩,校纪校规何在?以后还怎么管理学生?威信扫地啊!而且,这…这等于承认我们之前有错!我坚决反对!”
“郑校长!” 教育局局长立刻沉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现在是讲校纪校规的时候吗?是讲威信的时候吗?外面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省里的眼睛盯着!稳定压倒一切!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郑明头上。
副县长也冷冷地看着郑明,眼神里的压力如同实质:“郑明同志!大局为重!个人的面子、学校的所谓威信,在稳定面前,都得让路!这是组织的决定!”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
郑明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他双手撑住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肩膀微微颤抖着。他苦心经营、视若生命的“秩序”和“威信”,在更高层面的“大局”面前,被碾得粉碎。巨大的屈辱感和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王海峰一直低着头,此刻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郑明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迅速垂下眼睑。他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热气,掩饰着嘴角那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对郑明失势的幸灾乐祸,也有对眼前这“特事特办”结果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至少,最烫手的山芋被接走了。
“但是!” 副县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异常严厉,目光如炬,扫过郑明,也扫向教育局局长和公安局副局长,“事情到此为止!必须到此为止!绝不能再起任何波澜!” 他转向办公室主任,“老刘,你负责起草一个统一的对外口径!赵建国老师是积劳成疾,因公殉职,学校和社会各界深感痛惜!学生年轻气盛,出于对老师的深厚感情,采取了过激方式表达诉求,经批评教育,已深刻认识到错误!各方已达成谅解,事件妥善解决!”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所有涉事学生,在释放前,必须签署一份书面保证书!保证不再就此事进行任何形式的申诉、串联、散布不实言论!保证遵守校纪校规,安心学习!如有违反,严惩不贷!这份保证书,教育局存档,学校备案!这是底线!”
“是!县长,我马上去办!” 办公室主任立刻应道,拿出笔记本飞快记录。
“公安局那边,放人的时候,态度要‘温和’,程序要‘到位’,保证书必须签!” 副县长看向公安局副局长。
副局长点点头:“明白,我亲自安排。”
“郑校长,” 副县长最后看向脸色灰败的郑明,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安抚家属,处理赵老师后事,平息校内情绪,这是你的责任!务必做好!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负面消息!”
郑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精心构筑的堡垒,轰然倒塌,而他,成了那个被牺牲在废墟上的“体面”的守墓人。
王海峰放下茶杯,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沉痛和坚决的表情,对着副县长表态:“请县长放心!我们一定深刻反思,吸取教训,全力配合,妥善处理后续事宜!确保校园稳定!” 他的话语流畅,姿态到位,仿佛刚才那个冷眼旁观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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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副县长拍板定调的同时,县公安局拘留区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拘留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夏侯北依旧保持着靠墙而坐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手腕上的紫黑色淤痕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他闭着眼睛,但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显示出他并未沉睡,而是在一种极度的压抑和戒备中。隔壁小间,张二蛋的情况似乎更糟了。他的咳嗽变成了断断续续、微弱的呻吟,呼吸时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恐怖的“嘶嘶”声,每一次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的脸色灰败得吓人,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绀紫色,身体间歇性地轻微抽搐。李小花跪在他身边,用一块湿冷的手帕(看守给的)不停地擦拭着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血丝的粘稠唾液。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绝望的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她感觉张二蛋的生命力正在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逝。
“二蛋…撑住…求你了…撑住…” 她喃喃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遍遍重复着这无力的祈祷。
脚步声停在拘留室的铁门外。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的转动声。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惊动,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夏侯北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瞳孔里瞬间燃起警惕和戒备的火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栓柱等人也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铁门被拉开。站在门口的,是昨天那个负责看守的小头目,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警服、级别更高的中年警官(副局长派来的)。小头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中年警官则是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
“张二蛋,李小花,夏侯北,王栓柱……” 中年警官拿着一个名单,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挨个念出了十六个名字。
念完后,他合上名单,目光扫过拘留室里一张张年轻而憔悴的脸,声音公式化地响起:“经研究决定,对你们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予以批评教育。现决定,对你们不予处罚,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四个字,如同一个生硬的开关,瞬间切断了拘留室里紧绷的弦。
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没有激动,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迹象。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栓柱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大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其他男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就这么…放他们走了?昨天还像对待重犯一样打骂呵斥,今天就轻飘飘一句“批评教育,不予处罚”?
夏侯北的眼神,在听到“不予处罚”的瞬间,那簇戒备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猛地窜高,随即又迅速冷却,凝结成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带着浓烈讥诮的寒冰。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回去?回哪里去?回那个刚刚宣布将他们开除的学校?还是回那个需要他们签下屈辱“保证书”才能换取“自由”的牢笼?这所谓的“释放”,比冰冷的镣铐更让人窒息!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被彻底玩弄、被碾碎尊严后的巨大屈辱和空虚。
隔壁小间,李小花也听到了宣告。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当她看到警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听到那公式化的、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时,那点亮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彻骨的悲凉。回去?二蛋这个样子…回去又能怎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张二蛋冰冷的身体。
中年警官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侧身让开通道,对小头目示意了一下。小头目拿出几份打印好的文件。
“出来吧。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小头目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最普通的事情。
文件被递到每一个学生面前。白纸黑字,最上面一行加粗的标题:《承诺保证书》。下面的内容,赫然写着:本人深刻认识到自身行为的错误性和危害性,承诺不再就赵建国老师相关事宜进行任何形式的申诉、串联、散布不实言论,严格遵守校纪校规,安心学习。如有违反,自愿接受学校及有关部门一切处理……
冰冷的文字,像一条条无形的枷锁,试图勒紧他们的喉咙,堵住他们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
夏侯北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保证书,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那些字句上。他猛地伸出手,没有接笔,而是直接抓向那几张薄薄的纸!他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爆发力!
“你干什么?!” 小头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缩手。
但夏侯北的手指已经像铁钳般抓住了纸张的一角!他看也没看,手臂肌肉贲张,五指猛地用力!
“刺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拘留室里骤然响起!那几页《承诺保证书》,在夏侯北巨大的、宣泄般的撕扯力下,如同脆弱的枯叶,瞬间被撕成了两半!破碎的纸片如同被惊飞的惨白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散在他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散在警官和小头目惊愕的目光中。
夏侯北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嘴角那抹讥诮的冷笑扩大,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死死盯着脸色骤变的警官,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钢铁碰撞般的决绝:
“放人,可以。”
“签字?”
他抬起脚,用沾满泥土、甚至带着点点暗红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张二蛋的)的破旧鞋底,狠狠地、带着碾碎一切的恨意,重重地踩踏在散落在地的碎纸片上!鞋底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将那些写着屈辱条款的纸片彻底碾入肮脏的尘土!
“——做梦!”
整个拘留区,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夏侯北粗重的喘息声和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在回荡。警官和小头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惊怒交加。栓柱等人看着夏侯北那决绝而疯狂的背影,看着地上被碾碎的纸片,一股混杂着悲愤、恐惧和一丝莫名解脱的情绪涌上心头。
中年警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他指着夏侯北,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你…你…好!好!有骨气!不签是吧?行!那就别想走!给我……”
他的狠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小头目脸色一变,猛地想起医院里那个快不行的张二蛋和外面那群沉默的“长城”。他赶紧凑到警官耳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眼神瞟向隔壁小间。
警官的脸色急剧变幻,愤怒、憋屈、权衡…最终,他狠狠地瞪了夏侯北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却又硬生生压了下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你狠!带他们出去!” 说完,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背影都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小头目看着地上被踩烂的保证书碎片,又看看夏侯北那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桀骜不驯的身影,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走吧!都走!”
铁门彻底敞开。冰冷而自由的空气涌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和绝望的苦涩味道。
栓柱、大壮和其他男生,如同大梦初醒,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拘留室。他们的脚步虚浮,眼神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挣脱,却不知该去向何方。
李小花在另一个女民警的帮助下,和栓柱他们一起,极其小心地将蜷缩着、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张二蛋抬了起来。张二蛋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让抬着他的人心如刀绞。他的头无力地垂着,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感知。
夏侯北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他站在拘留室门口,没有立刻离开。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扫过这间囚禁了他们一天一夜的、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冰冷的铁栏杆,肮脏的水泥地,角落里散落的稻草,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下,那几片被鞋底碾入尘土的、写着“保证书”字样的碎纸片上。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带着紫黑色淤痕和细小伤口的手,不是去捡拾纸片,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力度,捻起一小撮混合着纸屑和尘土的灰烬。
他的手指沾满了污秽。
他直起身,将沾着灰烬的手指举到眼前,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凝视了片刻。那灰烬,是屈辱的保证书,也是他们被碾碎的尊严,更是某种东西被彻底焚毁后残留的余渣。
然后,他猛地一挥手!
那撮灰烬被他用力地、带着一种宣泄和决绝的姿态,狠狠掸向冰冷肮脏的地面!细微的尘埃在灯光下飘散开来,瞬间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回头,挺直了那仿佛永远也不会被压弯的脊梁,大步流星地走向拘留区外那扇通往“自由”的铁门。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得很长,孤独、桀骜,像一把刚刚淬火、伤痕累累却依旧锋芒毕露的刀,带着一身洗不净的尘灰和永不妥协的决绝,决然地踏入外面那个依旧冰冷、却暂时没有了铁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