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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倾倒的墨汁,淹没了卧牛山中学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和伪饰。寒风是唯一的活物,在空旷的校园里肆意穿梭,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无力地跌落。宿舍楼的灯光早已熄灭大半,只有零星几盏,如同疲惫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勉强睁着。

夏侯北的宿舍在二楼尽头。他没有睡,也根本睡不着。身上盖着那床薄得像纸、根本挡不住寒气的旧棉被,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一道陈旧的裂缝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下午仓库门落锁时那声沉重的“咔哒”声,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冰锥扎进心口。

赵老师…赵建国…那个总是穿着磨破肘部的旧夹克,咳嗽起来整个肩膀都在抖的男人,那个在教案本上写下“火种待燃”的男人…此刻就躺在那个堆满破烂、冰冷刺骨的仓库角落里,盖着一块发黄的白布。学校给的“说法”,轻飘飘的“积劳成疾,因病而亡”八个字,像最恶毒的嘲讽,抽打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脸上。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将他血液都冻结的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膨胀。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惊醒了旁边床铺一个叫栓柱的瘦高个男生,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北哥…咋了?”

“栓柱,”夏侯北的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叫醒所有人。动作轻点。”

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栓柱看到夏侯北在黑暗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簇在寒夜里燃烧的鬼火,瞬间睡意全无。他立刻明白了,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他无声地推醒旁边的同伴,一个眼神,一句耳语,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迅速在狭小的宿舍里扩散开。

黑暗中,十几双眼睛陆续睁开。没有惊慌的询问,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彼此眼神里交换的某种决绝。他们无声地起身,摸索着穿上冰冷的衣物。棉袄是薄的,打着补丁,根本不足以抵御深夜的酷寒。动作间,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侯北走到窗前,一把推开那扇糊着厚厚旧报纸、被寒风吹得哐当作响的木窗。更猛烈的寒风瞬间灌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脸上。他探出头,目光如鹰隼般投向教学楼西侧那个最黑暗的角落——仓库的方向。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他缩回头,窗棂上的冰碴被他手臂碰落,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向宿舍里十几张在微弱月光下显得模糊而年轻的脸。

“赵老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铁,字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能留在那个地方。像个垃圾。”

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学校不给他公道,我们自己给。”夏侯北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在黑暗中捕捉着他们眼里的光,“把他抬出去。抬到该给说法的地方去。敢不敢?”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敢!”栓柱第一个低吼出声,拳头攥紧。

“算我一个!”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颤音,却无比坚定。

“还有我!”

“北哥,你说咋办就咋办!”

低沉的回应,像压抑的闷雷,在小小的空间里滚动。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少年人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血性。十六个人,包括夏侯北、李小花、张二蛋、栓柱……他们的名字或许卑微,但此刻,他们的脊梁骨挺得笔直。

张二蛋蜷缩在角落的床铺上,白天目睹老师倒下、咳出的血迹混合着赵老师鲜血的记忆,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他一直在压抑着咳嗽,胸腔里火烧火燎。听到夏侯北的话,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病痛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炭火。他挣扎着要下床,动作牵扯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但他死死捂住嘴,不让声音太大,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李小花坐在靠门的下铺,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裹得很紧,但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恐惧,是愤怒,是巨大的悲伤。她想起了赵老师递给她馒头时温和的眼神,想起了他鼓励她不要放弃读书时的话语,想起了他教案本上那滴洇开的血……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我…我也去。”

夏侯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点了点头。他走到门后,那里靠墙放着一块老旧的门板。这是之前宿舍门坏了换下来的,一直没扔,边缘粗糙,布满划痕,散发着木头腐朽的气味。他试了试分量,很沉。

“栓柱,大壮,搭把手。”他低声吩咐。

三个最壮实的男生上前,合力将那块沉重的门板抬了起来。门板在移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走廊外的动静,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

“走。”夏侯北的声音斩钉截铁。

宿舍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寒风像找到了入口,猛地灌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夏侯北第一个侧身闪了出去,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豹子。他贴着冰冷的墙壁,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走廊。月光透过尽头高窗的破洞洒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更衬得其他地方一片浓黑。

确认安全后,他向后招了招手。栓柱和大壮抬着门板,小心翼翼地挤出门,门板的边缘在狭窄的门框上刮蹭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后面的人鱼贯而出,像一队沉默的影子,融入走廊的黑暗。李小花紧跟在张二蛋身后,张二蛋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他咬着牙,没有掉队。他指腹上那个被钢笔断尖扎出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像一个小小的、持续的警醒。

十六个人,抬着一块沉重的门板,在空旷死寂的教学楼走廊里无声潜行。脚步放得极轻,落在地面上只有细微的“沙沙”声,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完美地掩盖。月光偶尔照亮他们年轻而紧绷的脸庞,上面刻满了紧张、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每一次拐角,夏侯北都第一个探身观察,确认安全后才示意队伍跟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旧木头的气味,混合着每个人呼出的白气和越来越浓重的寒意。

终于,他们来到了教学楼西翼。这里的寒气更重,仿佛空气都被冻住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煤灰味和铁锈的腥气钻进鼻孔。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仓库铁门,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黑暗中。

夏侯北停在门前。门上那把巨大的老式挂锁,锁链粗壮,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巨兽的獠牙。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锁。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但他没有退缩。他仔细端详着锁孔,又摸了摸沉重的锁链。他记得王海峰关门时,工人用的是钥匙。

“撬棍。”夏侯北低声道,声音干涩。

栓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截用破布缠着的、一尺来长的粗铁棍——这是他们白天从废弃体育器材堆里偷偷找到的。夏侯北接过,掂量了一下,冰冷沉重。他将铁棍尖端用力塞进锁梁与锁身的缝隙,双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嘎吱——!”一声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炸开!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得心脏骤停,屏住呼吸,惊恐地望向四周的黑暗。

夏侯北动作一顿,侧耳倾听。除了风声,没有其他动静。他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犹豫,再次发力!

“嘎嘣!”

一声更加沉闷的断裂声响起!不是锁开了,而是那截偷来的铁棍,竟然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从中部猛地崩断了!半截铁棍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远处的水泥地上,滚出老远,刺耳的声响在走廊里久久回荡。

“糟了!”栓柱脸色煞白。

夏侯北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断棍,又看看那把纹丝不动、只在锁梁上留下一道浅浅白痕的巨锁,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怒火直冲头顶。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抡起那半截断棍,不顾一切地狠狠砸向那把顽固的铁锁!

“哐!哐!哐!”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铁锁发出痛苦的呻吟,锁身上出现凹痕,锁梁剧烈地晃动,但锁芯依旧死死地咬着!火星在每一次撞击中迸溅出来,短暂地照亮夏侯北狰狞而绝望的脸庞,照亮周围同伴惊恐而焦急的眼神。

“北哥!动静太大了!”李小花带着哭腔低声提醒,她紧张地绞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询问:“什么声音?”像是守夜人的呵问,被风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让我试试…”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张二蛋。他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得像纸,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锁,而是摸向铁门与门框连接处、靠近地面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锈蚀得格外严重的区域,铁皮已经起泡、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锈渣。

“这里…锈透了…”张二蛋的声音气若游丝,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指腹的伤口在用力按压下又渗出血来,但他毫不在意。他用那半截断棍尖锐的断口,对准那片锈蚀最厉害、最薄弱的连接处,不是砸,而是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狠狠地、反复地戳、撬!

“嘎…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不同。伴随着铁锈簌簌剥落的声音,那片薄弱的铁皮在断棍的撬动下,竟然开始一点点地变形、撕裂!

夏侯北眼睛一亮!他立刻上前,丢掉断棍,双手十指死死抠进那被撬开的缝隙里!冰冷粗糙的铁皮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涌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低吼一声,全身肌肉块块隆起,脚蹬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后仰,用尽毕生的力气向后撕扯!

“嗬——!”栓柱和大壮也立刻扑上来,三双手,六只带血的手,死死抠住那越来越大的裂缝!

“刺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巨响!

那片锈蚀的薄铁皮,连同连接的门轴固定件,竟然被他们三人合力,硬生生地从腐朽的门框上撕扯了下来!一个足够一人侧身钻过的、不规则的黑洞,赫然出现在冰冷的铁门上!断裂的铁皮边缘如同狰狞的獠牙,上面沾着点点鲜红的血迹。

仓库里那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灰尘味、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猛地从破洞里喷涌而出,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成了!

没有欢呼,只有瞬间加速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夏侯北第一个伏低身体,毫不犹豫地从那个还带着锋利铁刺的破洞里钻了进去。动作间,他手臂上那个粗糙的牛头纹身在黑暗中一闪而逝。仓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高窗透进的一缕惨淡月光,在地上投下一条微弱的光带,光带中灰尘狂乱地飞舞。

他凭借着下午工人抬担架进来的记忆,摸索着向仓库深处走去。脚下踩到散落的木屑、生锈的铁钉,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终于,他的脚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蹲下身,借着那缕微弱的光线看去。

地上,一块粗糙、发黄的白布,覆盖着一个长条形的轮廓。白布边缘,一只枯瘦、沾着暗红血污和粉笔灰的手露在外面,僵硬地指向虚空。正是那只曾滑落在担架边缘的手。

夏侯北的呼吸猛地一窒。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痛和决然。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的一角。赵建国灰败、毫无生气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额角那道被讲台棱角磕出的伤口已经凝固发黑,口鼻旁干涸的血迹如同诡异的纹身。曾经温和睿智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痛苦。

“老师…”夏侯北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学生…送您一程。讨个公道。”

他不再多看,迅速将白布重新盖好,仿佛不忍再多看一眼那凝固的遗容。他站起身,对着门洞外低声道:“进来两个人!轻点!”

栓柱和大壮立刻猫着腰钻了进来。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赵建国僵硬冰冷的遗体抬起。遗体很轻,轻得让人心酸,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卧牛山的苦难。他们极其缓慢地、一步步挪向门口那个破洞。

门外,李小花、张二蛋和其他人早已将门板在洞口下方放平摆好。当赵建国的遗体被极其小心地从破洞中传递出来,轻轻放置在冰冷的门板上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一瞬。

门板上的白布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一个人形的凸起。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重量,仿佛瞬间压在了十六个少年的心上和肩上。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寒风穿过破洞时发出的呜咽,像是亡魂的低语。

夏侯北最后一个钻出来。他看了一眼门板上的轮廓,又扫视了一圈围在周围的同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李小花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张二蛋扶着门板边缘,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指腹的伤口在冰冷的木板上又蹭出了新的血痕,但他死死撑着。

“抬起来。”夏侯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栓柱和大壮在前,夏侯北和张二蛋在侧后,另外四人立刻补上位置。十六双手,带着少年人尚未完全长成的力量,带着滚烫的愤怒和冰冷的悲伤,同时抓住了门板的边缘。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传遍掌心。

“一、二、起!”夏侯北低喝。

十六个肩膀同时向下一沉!门板连同上面那覆着白布的沉重轮廓,离地而起!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卧牛山的重量都压了下来。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个人的手臂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冰凉的、代表着死亡和巨大不公的分量。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担架,这是他们能为恩师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们向这不公世界掷出的最沉重的投枪!

“走!”夏侯北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十六双脚,踏上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没有号子,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门板微微地上下起伏着,白布下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们抬着这沉默的“山”,像抬着一座移动的墓碑,缓缓地、坚定地穿过空旷死寂的校园。

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单薄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寒气迅速渗透,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但他们感觉不到冷,胸膛里燃烧的火焰足以焚尽一切。脚下的枯草和落叶被踩碎,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大地低沉的叹息。

他们绕过寂静的教学楼,穿过空旷得如同巨大墓地的操场。操场上,白日里百日誓师留下的凌乱痕迹还在,被雨水打湿的标语残破不堪,在风中无力地飘动。远处,县城方向的夜空被灯火映照得有些发红,而他们前进的方向,县政府所在的方向,却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门板的重量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在不断加重。手臂开始酸痛、麻木。汗水混着寒气,在额角凝结成冰。张二蛋的位置在门板左后侧。每一次迈步,每一次门板的晃动,都牵扯着他脆弱的肺部,剧烈的咳嗽像要把他的内脏都咳出来。他死死咬着牙,嘴角渗出带着泡沫的血丝,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他腾不出手去捂嘴,只能任由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锣般的咳嗽声在寒夜里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次都让抬着门板的手臂跟着一阵颤抖。他指腹的伤口在粗糙的门板边缘反复摩擦,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那一小块木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触目惊心的颜色。

李小花跟在队伍稍后一点的位置。她的眼泪早已被寒风吹干,在脸颊上留下冰冷的泪痕。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门板上那块微微起伏的白布上,脑海中闪过赵老师温和的笑容,闪过他咳血的样子,闪过教案本上那滴洇开的血……她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按在自己棉袄的内侧口袋上。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那个账本。夏侯北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用它,把这片吃人的天,烧出个窟窿来!”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冻僵的双腿,让她紧紧跟上队伍。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像一条在寒夜里艰难前行的黑色河流。终于,他们走出了校门。校门外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坑洼不平,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路两旁的田野一片荒芜,枯死的庄稼茬子如同大地竖起的无数根绝望的手指。

刚走上土路没多远,前方拐角处,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般猛地扫了过来!瞬间照亮了抬着门板的十六个身影,照亮了门板上那覆着白布的轮廓,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猝不及防的惊愕和瞬间绷紧的肌肉!

“干什么的?!站住!”一声破锣般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旷野中炸响!

一个穿着臃肿的绿色军大衣、戴着栽绒帽的联防队员,手里抓着一个强光手电筒,从路边的阴影里猛地跳了出来,拦在路中央。刺眼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门板中央那团白布上,也钉在为首的夏侯北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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