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在夏侯建国身后无声合拢,像野兽闭紧了嘴。一股带着消毒水味的暖风扑面而来,却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军棉袄,袖口早磨出了毛边,露出灰败的棉絮,在满室豪华的暖意里显得格外刺眼。红木地板光可鉴人,倒映出头顶水晶吊灯碎裂的光,也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一个误入不属于自己世界的闯入者。他局促地搓着手,粗粝的指关节冻得发红,上面布满冬天裂开又愈合的暗红口子。
“爹?”夏侯北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猛地从靠墙的阴影里站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他父亲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踏进这间散发着权力和金钱气味的房间。
夏侯建国没敢看儿子,浑浊的目光只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浆的破旧胶鞋鞋尖,仿佛那是唯一能安放视线的地方。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办公室另一头,宽大的红木老板台后,郑明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向坐在主位沙发上的男人。白瓷杯里,几片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开身体,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
那男人便是周大福。他并未去碰那杯茶,只是随意地靠在昂贵的真皮沙发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皮革表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像秒针在倒计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领口挺括,一丝褶皱也无。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得能照出人影。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蒙了一层薄冰,扫过夏侯父子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蝼蚁般的漠然。
“郑校长,”周大福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他依旧没看夏侯父子,目光落在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上,“这点小事,怎么还惊动家长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郑明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周局长,您看这……”郑明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腰弯得更低了,“学生不懂事,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们校方处理起来,总得……让家长知情,配合教育嘛。”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夏侯北,眼神里满是警告。
“知情?”周大福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他终于抬起眼皮,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夏侯北紧绷的身体、愤怒的眼神,最后落在他父亲夏侯建国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愁苦与卑微的脸上。他敲击沙发扶手的动作停了。
“老夏是吧?”周大福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他不再理会郑明,目光锁定夏侯建国,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训斥口吻,“你儿子,很能闹啊!”
夏侯建国身体剧烈地一抖,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他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双手死死攥着破旧棉袄粗糙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件旧军棉袄,在豪华办公室的灯光下,显得如此灰败无力。
周大福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冷风。他绕过宽大的老板台,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红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夏侯建国的心尖上。他径直走到夏侯北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夏侯北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昂贵烟草和须后水的冰冷气息。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少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牙齿紧紧咬着,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
周大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此刻正微微低头俯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看待异类的冰冷评估。
“我周大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不愿意跟一个孩子计较。”他顿了顿,目光像刮骨钢刀,在夏侯北脸上逡巡,“但事,不过三!”
最后四个字,他猛地加重了语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攫住夏侯北的眼睛。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骤然降临,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他那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再有下一次,就不是开除这么简单了。”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细微、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想搞你一个农村土包子,比掐死一个蝼蚁还简单。懂吗?”
“蝼蚁”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夏侯北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内壁的软肉被牙齿深深嵌入,剧痛传来,才勉强将那口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下唇早已在无意识间被自己咬破,一丝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沿着紧抿的唇线缓缓滑落,在下巴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屈辱和暴怒像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想吼,想一拳砸碎眼前这张冰冷傲慢的脸!但他不能。父亲那佝偻的身影,那布满恐惧的眼神,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他所有的冲动。
郑明立刻像得到了信号,一步抢上前,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周大福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周局长您宽宏大量!胸襟似海!”他猛地转向夏侯北,脸上的笑容瞬间切换成疾言厉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于表现的斥责,“夏侯北!听见没有?!还不快谢谢周局长高抬贵手?!你要好自为之!再敢胡闹,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夏侯建国被郑明这声厉喝惊得一哆嗦,仿佛被鞭子抽中。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艰辛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和恐惧。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浑浊的泪水,却不敢让它们落下。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对着周大福的方向,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弯下了腰,破旧的棉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
“周局长…郑校长…”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娃不懂事…娃年轻…火气大…冲撞了贵人…”他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道歉的词句,布满厚茧和老茧的双手无措地在身前搓动着,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痕迹。“俺…俺回去一定好好管教!拿棍子抽!拿绳子捆!绝不敢…绝不敢再有下次了!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他佝偻的背脊在深鞠躬的姿势下显得更加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形的重压彻底折断。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在布满皱纹的额角,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周大福的目光在夏侯建国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看够了闹剧的漠然和不耐。他鼻腔里再次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他不再看任何人,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呢子大衣的领口,动作从容而矜持。然后,他拎起放在沙发扶手上那个皮质油亮、印着醒目单位徽标的黑色公文包,看也没看郑明和夏侯父子,迈开步子,皮鞋敲击着光洁的地板,发出笃定的回响,径直走向门口。
郑明立刻像最忠实的仆从,小跑着跟上,脸上堆满笑容,抢在前面为周大福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红木门,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周局长您慢走!您放心,学校一定加强管理!绝不让您再费心!外面冷,您小心台阶……”那谄媚的声音随着他消失在门外而渐渐远去。
“砰”的一声轻响,红木门被郑明在外面体贴地关上了。
瞬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夏侯父子二人。
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权力威压和谄媚气息的氛围,似乎随着周大福的离开而消散了一些,但另一种更沉重的、冰冷的绝望和屈辱感,却如同潮水般无声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整个空间。墙上那幅装裱精美的“厚德载物”书法,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虚伪的金光。
夏侯建国依旧维持着那个深鞠躬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卑微的雕像。只有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和压抑的、浑浊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几滴浑浊的老泪终于控制不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沉重地砸落在光洁得能映出倒影的红木地板上,留下两小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
夏侯北的目光,从父亲那弯成一张弓、仿佛承载着整个苍穹重量的脊背上缓缓抬起。他看到了父亲鬓角那刺眼的白霜,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那白发,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多,都要刺目。它们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下唇被咬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嘴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那股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滚烫岩浆,再次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焚毁!他多想嘶吼,多想将眼前这虚伪的一切砸个粉碎!然而……
父亲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那砸落在地板上的泪滴,那花白的鬓角,像无数道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将他体内咆哮的野兽死死捆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灼痛难当。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窗外,寒风不知何时加剧了。它不再是呜咽,而是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喊。枯槁的树枝疯狂地抽打着冰冷的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几片残存的枯叶被狂风卷起,狠狠地撞在玻璃上,瞬间又被更大的力量撕扯开,零落成泥。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整个卧牛山镇彻底吞噬。窗玻璃上,一层薄薄的、模糊的水汽迅速凝结,又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冻结成细碎的冰花,无声地蔓延开来,像一张逐渐收紧的死亡之网。
夏侯建国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了腰。那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背脊依旧佝偻着,像一棵被风雪压弯了千百年的老树。他抬起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用袖子胡乱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擦去那些纵横交错的泪痕,也抹去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他转过身,看向儿子。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认命般的灰败。恐惧依旧盘踞在他浑浊的眼底深处,像驱不散的阴霾。
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力和绝望,在空旷而冰冷的办公室里回荡,仿佛抽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温度。
“北娃……”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担,“听爹一句……”
他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想像无数个艰难岁月里那样,拍拍儿子尚显单薄的肩膀,给予他一点微薄的安慰或支撑。然而,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颤抖着,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重新攥紧了破旧的棉袄下摆。
“民……不和官斗……”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毕生的经验和血泪在总结,“咱……惹不起啊……”他的目光越过夏侯北,茫然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狂风肆虐、被铅云笼罩的灰暗天空,眼神空洞而绝望,“忍……忍一忍……啊?”
最后一个“啊”字,带着浓重的乡音尾调,听起来像是一声无望的哀鸣,又像是一句卑微的恳求。
夏侯北的身体猛地一震!父亲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那句“忍一忍”的哀鸣,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脏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胸腔里那沸腾咆哮的岩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力量强行摁了回去。那股力量,是父亲弯下的脊梁,是砸落在地的浊泪,是鬓角刺眼的白霜,是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祈求。
他死死地盯着父亲佝偻的身影,那件破旧的军棉袄上,领口磨损得露出了灰败的棉絮,肩头还蹭着一块不知哪里沾来的灰土。父亲的手,那曾经或许也握过锄头或钢枪的手,此刻却只能无力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下唇被咬破的地方,疼痛尖锐而清晰。那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尝到了自己的血,也尝到了这世道强塞给他的、深入骨髓的屈辱。
忍?
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想起了张二蛋咳在掌心、染红书页的暗红血丝;想起了李小花被当众撕毁的匿名信和笔迹鉴定时惨白的脸;想起了那沾着父亲血汗和煤灰、只值三千块的“买命钱”;想起了炭火盆里瞬间吞噬纸团的火焰;想起了晨会上那刺穿耳膜的电流噪音和台下麻木或嘲笑的脸孔……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屈辱,无数的愤怒,此刻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那被强行压抑的火山,内部积蓄着毁天灭地的能量,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父亲那张写满了风霜、恐惧和卑微祈求的脸上时,所有的岩浆都仿佛瞬间凝固了。父亲佝偻的背,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反抗意志之上。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瞬间又被他自己死死咽了回去。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甚至短暂地发黑。全身的肌肉,从紧绷的脖颈到攥紧的拳头,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力量被强行禁锢、愤怒无处宣泄的生理性痉挛。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办公室残余的消毒水味和周大福留下的、若有若无的昂贵烟草气息,灌入肺腑,如同冰刀刮过。
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夏侯北的头,向下点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微不可察。那不是一个少年认输的低头,更像是一块巨石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按入泥沼的轨迹。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钢铁,额角青筋在皮肤下突突地跳动。他紧抿着渗血的唇,那一道细小的血痕,在苍白的脸上凝固成一道无声的控诉。
没有言语。这一个轻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抽走了他灵魂里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窗外,寒风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啸,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仿佛要撞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几片枯叶被死死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叶片上的脉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拓印下的、大地最后的挣扎与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