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薇那句冰冷的命令和迅速消失的粉色裙摆,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宿舍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气。死寂,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林雪薇留下的那点甜腻昂贵的香水味,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屈辱和那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汗味混合体。
张二蛋抱着包袱,僵立在湿漉漉的床边,指尖触碰褥子带来的冰冷刺骨感还在,但更冷的是林雪薇那句“酸馊味”和嫌恶的眼神,像无数根冰针扎在他心上。他茫然地看着那扇被强行推开的窗户,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身体,带来阵阵寒意。
石头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床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床都在摇晃。
“操他妈的!城里的小娘皮,神气什么!”
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和不甘。
“石头!小声点!”
水生赶紧拉住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无奈和苦涩,
“刚挨了处分,你想再被记一次?还是想被开除?忍忍吧……咱们惹不起。”
“忍?老子忍不了这鸟气!”
石头梗着脖子,眼睛瞪得通红,
“她那是什么眼神?看我们像看垃圾!还有那话……”
他学不来林雪薇那种腔调,但语气里的愤怒几乎要喷出来。
一直沉默磨刀的李铁柱,猛地将手中的柴刀“夺”地一声狠狠砍进自己床铺边缘的木架子里,刀身深深嵌入,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门口林雪薇消失的方向,眼神凶狠得仿佛要穿透门板。
他没有说话,但那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怒火。
夏侯北依旧背对着众人,坐在他那靠门口的下铺床沿上。他手里捏着那袋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指关节处的红肿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他没有参与任何人的愤怒或无奈,仿佛置身事外。
但张二蛋能看到他搁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正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虬结,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蠕动。他深潭般的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被围墙切割的景色,眼神冰冷得像万年寒冰,那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更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咆哮。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脚步声在104宿舍门口停住了。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明显不满和优越感的女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在死寂的宿舍里如同炸雷般响起:
“……郑校长!这事儿你必须立刻给我个说法!我们家雪薇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你看看!你看看这什么地方?啊?这是人住的吗?”
声音尖锐,充满了控诉,
“又脏又臭!窗户都关不严,风呼呼往里灌!墙上全是霉!还有那水管子,滴滴答答漏水,床铺都湿透了!这要是把我家雪薇冻着了、传染上什么霉菌病,你们学校负得起这个责吗?啊?!”
是林雪薇母亲的声音,强势得不容置疑。
宿舍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头停止了愤怒的低吼,水生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李铁柱磨刀的动作彻底停下,眼神锐利如鹰隼般射向门口。张二蛋抱着包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
夏侯北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门外,郑明那带着明显讨好和圆滑腔调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刻意压低了,但依旧清晰地传了进来: “
哎呀,林太太,林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您看这事儿闹的……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啊!”
郑明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惶恐,
“这混合宿舍楼啊,确实是年代久远,设施陈旧,条件……是艰苦了些。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资源有限嘛,新学期住宿紧张,暂时只能委屈林同学一下……不过您放心!林同学的情况特殊,品学兼优,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怎么能让她在这种环境里受委屈呢?这是我们的疏忽!绝对的疏忽!”
他语速飞快,带着十足的保证力度:
“这样,林太太,您别急!我马上协调!立刻!马上就协调!最迟……不!今天下午!今天下午放学之前,我一定给林同学安排妥当!新宿舍楼那边,向阳的、带独立卫生间的标准间,虽然暂时没有完全空着的单人单间,但我保证给林同学安排一个最安静、最干净的床位!绝对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您看这样行不行?”
“哼!这还差不多!”
林雪薇母亲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郑校长,这可是你保证的!今天下午!必须搬!我可不想我家雪薇在这种……这种环境里多待一秒钟!多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我都担心她生病!”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宿舍环境的极度鄙夷。
“是是是!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林太太!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办好!”
郑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谄媚的保证,
“林同学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我们一定重点关照,提供最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绝不会让任何……嗯,任何不好的因素影响到她!”他话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嗯,郑校长,那就麻烦你多费心了。”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满意地离开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
接着,是郑明刻意清了清嗓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对着门内——或者说,是对着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那些沉默的耳朵——严厉地说道:
“宿舍的新生都听着!刚才林太太的话你们也听见了!管好自己!注意个人卫生和宿舍卫生!勤开窗通风!别整天弄得乌烟瘴气,异味熏天的!影响其他同学的健康和学习环境!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传到楼道里,被投诉了,后果自负!听见没有?!”
语气严厉,充满了警告和推卸责任的意味,仿佛宿舍里糟糕的气味和潮湿全是这些新生的错。
说完,郑明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砰!”
宿舍里,李铁柱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床铺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吓人,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也没说。
石头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最终也只是狠狠一脚踢在旁边的铁床腿上,发出“哐”的一声,然后颓然地坐到自己床上,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水生摘下那副断了腿的眼镜,用衣角用力擦了擦镜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张二蛋抱着他那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低着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怀里的包袱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他们呼吸的空气,他们无法改变的潮湿环境,在别人眼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味道”,都是“不好的因素”……
原来,他们连安安静静待在这个破旧的角落里,都是一种“影响”。 夏侯北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那扇被林雪薇推开、此刻正灌入冷风的窗户前。
窗外,是学校高高的、冰冷的围墙,围墙上方,是县城灰蒙蒙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他伸出手,不是去关窗,而是将原本被林雪薇推开的缝隙,又稍稍开大了一些。更多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汗湿的头发。 他手里还捏着那袋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手指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一块坚硬的杂粮饼在他指间被生生捏碎,坚硬的碎屑簌簌落下。 他没有回头,深潭般的眼睛望着窗外那堵高大的围墙,望着围墙上方狭窄的天空。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挺直的背脊,在灌入的冷风中,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钢钎,也像一座沉默的、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宿舍里,那根黑色的水管依旧在尽职尽责地滴着水。
“嘀嗒…嘀嗒…嘀嗒……”
水滴砸在张二蛋身边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那单调而冰冷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倒计时,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林雪薇下午就会被调走,离开这个“肮脏”、“酸臭”的地方,住进向阳的、干净的标准间。而他们,还得留在这里,忍受着潮湿、霉味、冰冷的滴水和……无处不在的、如同空气般沉重的鄙夷与排斥。
夏侯北捏碎饼子的手,指关节处那红肿的皮肤,在冷风中似乎更显眼了。他望着窗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预示着更深的波澜。
郑校长的“协调”如此迅速高效,只为一人。那么,周强的威胁呢?那两次大过和天价赔偿呢?还有这令人窒息的宿舍环境……
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们这些来自卧牛山的少年,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县城一中,真正的“生活”,或者说“生存”,才刚刚拉开那沉重而冰冷的帷幕。
窗外的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