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土包子进城
卧牛山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浸透了山魂的乳汁,慵懒地缠绕着青灰色的山脊。
县城一中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艰难地破开这层乳白的纱幔,显露出气派的门楼和几栋贴着亮眼瓷砖的高楼。
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过校门口那两排高大招摇的法国梧桐,宽大的叶片簌簌作响,将细碎的光斑洒落在校门口攒动的人头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草木晨露以及远方城市尘埃的、属于新学年的躁动气息。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晨雾的宁静。 一辆灰扑扑、车身上溅满泥点的旧中巴车,像一头跋涉千里的疲惫老牛,喘息着停在距离一中那气派校门几十米外的路边。引擎盖下发出“突突”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闷响,一股混合着劣质柴油和烧焦胶皮的气味弥漫开来。
“卧牛县一中!到——喽——!”
车门“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开,一个穿着褪色蓝工装、满脸络腮胡的矮壮司机探出头,操着一口浓重得化不开的本地土腔,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声音沙哑却穿透力十足,“背好你们的包袱皮子!拿稳你们的家当!都给我利索点儿下!莫挡道!后头还有车哩!”
这声吆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车厢里压抑的躁动。
“哎哟!挤死了!我的新书包!”
“谁的脚!踩着我鞋了!”
“妈,妈!箱子!箱子卡住了!”
“让让!让让!我下去!”
“催命啊!急什么急!” 抱怨声、催促声、行李碰撞声、家长不放心的叮嘱声……
混杂着司机不耐烦的“快点快点”,一股脑儿地从狭窄的车门里倾泻出来。穿着崭新、款式各异的城里学生们,背着轻巧的皮质双肩包,或是拖着带滑轮的亮色行李箱,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和对拥挤的嫌弃,互相推搡着、埋怨着,如同开闸泄洪般涌下车门。
他们动作麻利,目标明确,一下车就迅速汇入校门口的人流,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或显眼的指示牌。
车厢深处,氛围却截然不同。
几个穿着明显不合身、布料粗糙甚至打着补丁的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用各色土布或化肥袋子改制的包袱,局促地缩在座位上或过道里。他们脸上带着长途颠簸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初临陌生繁华之地的茫然与怯意。
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正是张二蛋。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的蓝布大包袱,包袱皮上几处粗针大线的补丁格外扎眼,像趴着几只僵硬的蜈蚣。
他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紧抿着,眼神躲闪地看着车门口那混乱拥挤的景象,身体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仿佛那嘈杂的人声和光线的衣着都是无形的尖刺。
“二蛋哥,发啥愣哩?该咱们下了。”旁边一个同样穿着旧褂子、名叫石头的憨厚少年推了他一把,自己先扛起一个塞得几乎变形的麻袋,费力地朝门口挤去。
张二蛋如梦初醒,慌忙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把那沉重的蓝布包袱甩上自己瘦削的肩膀。包袱坠得他身子一歪,他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座椅靠背稳住身形。
包袱里硬邦邦的棱角硌着他的肩胛骨——那是娘塞给他的几个煮鸡蛋,用旧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是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让他“别在城里同学面前太寒碜”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包袱角,确认那硬物还在,才低着头,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挤下了车。
最后一个下车时,张二蛋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粗粝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慌忙站稳,耳边是司机不耐烦的催促:“磨蹭啥呢!关门了!”接着是车门“哐当”关上的巨响和引擎重新“突突”启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县城一中那巍峨的、刷着深绿油漆的巨大铁艺门,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求知明理、立德树人”八个烫金大字,像八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有些眩晕。
门内平整得不可思议的水泥路,修剪整齐的冬青,开得正艳的月季,还有那股陌生的、混合着油漆和崭新塑胶跑道的味道……
这一切都与他熟悉的卧牛山格格不入,充满了疏离感。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的怯意,迈开步子,朝着那扇象征着未知未来的大门走去。肩膀上的包袱,似乎比在车上时更沉了,坠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刚踏上校门口那片宽阔的水泥空地,张二蛋就感觉无数道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了过来。
三五成群穿着崭新、合体校服的学生们,正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暑假见闻,或是炫耀着新买的电子产品。他们的目光扫过张二蛋和他那个显眼的大包袱时,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戏谑,如同打量一个误闯入精致橱窗的、沾满泥巴的土偶。
“噗……快看快看,又来一个!”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刻意的夸张,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种。
“哇塞!好大的包袱!这是把铺盖卷都背来了?以为来住校开荒啊?”旁边一个男生立刻接腔,语气满是调侃,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喂,你们看他的鞋!千层底?还沾着泥巴呢!这年头还有人穿这个?”另一个声音加入,指向张二蛋脚上那双娘亲手纳的、已经有些磨损开线的布鞋。
“土包子进城咯!山猪拱白菜来啦!”不知是谁模仿着怪腔怪调喊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冷水溅入滚油,瞬间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嗤笑和指指点点。
张二蛋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滚烫得如同被烙铁烫过。他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那双沾满黄泥的布鞋鞋尖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目光沼泽,找到那个写着“新生报到处”的牌子,躲开这些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视线。
就在这时,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上他的肩膀!
“哎哟!”张二蛋猝不及防,本就沉重的身体被撞得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根被折断的芦苇,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
但肩上的蓝布包袱却脱手甩了出去,“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尘土飞扬。
一只穿着崭新、锃亮名牌运动鞋的脚,带着一种主人翁般的理所当然,毫不客气地踩在了那洗得发白的包袱皮上,正踩在包裹着鸡蛋的硬物位置!鞋的主人是个高壮少年,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根根竖立,像只时刻准备斗架的公鸡,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厌烦。
他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电子表,折射着阳光,刺得张二蛋眼睛生疼——正是县教育局周副局长周大富的独子,周强。
“瞎了你的狗眼?挡什么道?”
周强拧着眉头,声音带着县城腔特有的油滑和傲慢,他脚尖故意用力碾了碾脚下的包袱,仿佛在碾死一只臭虫,
“这破玩意儿,一股子猪圈味儿!赶紧拎开,别污了本少爷的新鞋!”
他夸张地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仿佛真闻到了什么不堪入鼻的异味。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们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刚才的指指点点变成了公开的嘲弄。
“山猪进城!”一个声音响亮地喊出来。
“山猪!山猪!山猪进城咯!”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充满恶意的“合唱”,刺耳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
张二蛋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血液全都涌到了脸上,耳膜被这哄笑声震得嗡嗡作响。他死死咬着下唇,一股铁锈般的咸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巨大的羞愤和一种被当众踩进泥泞里的屈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只想弯下腰,捡起那个沾满鞋印和尘土的包袱,逃离这个让他每一秒都像被凌迟的地方。
就在他颤抖着,如同被冻僵般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即将碰到那沾满鞋印的蓝布包袱皮的瞬间——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像一块淬过寒冰、棱角分明的黑铁,骤然砸碎了嘈杂的哄笑与喧嚣。
“把你的蹄子,挪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带着卧牛山深处岩石摩擦的质感,让周围瞬间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少年分开人墙,大步走来。
他比张二蛋高出大半个头,身形精瘦却像绷紧的弓弦,蕴藏着山岩般的力量。同样穿着洗得发白、打着粗糙补丁的旧衣裤,膝盖处的磨损尤其明显,脚下也是一双沾着泥点、磨损严重的黑布鞋。
然而,他的姿态却与张二蛋截然不同——背脊挺得笔直,像卧牛山崖壁上历经风霜却倔强生长的青松,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侵犯的孤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潭般幽黑,此刻正燃着两簇冰冷而锐利的火焰,如同盯住猎物的孤狼,直直射向周强。黝黑的皮肤是长期山野日晒的印记,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紧紧绷着,透着一股近乎野性的凶悍。
他,就是同样来自卧牛山坳深处的夏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