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宋谨央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崔寻鹤亦轻轻反问:“谢什么呢?”
“谢你明知不可为而为,谢你为我直面父皇。”
崔寻鹤轻轻执起宋谨央的手。
“我无比庆幸,当年你义父非要我签订婚约,庆幸你没有嫁崔承,庆幸你重新接纳了我,庆幸老天给了我幸福的机会。”
马车晃晃悠悠,谁都没再说话。
有些话,不必说。
心意相融时,不说尽知心事。
落夕园到了。
崔寻鹤率先下车,转头扶下宋谨央。
顺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往里走。
戏园冷清极了。
如今的客人,比孟知秋在时,少了近十分之九。
果然。
客堂里坐着希希拉拉没几个人。
还嗑嗑瓜子聊聊天,哪是真心在听戏。
戏台上的人却在认真演出。
此刻演的正是孟知秋的拿手好戏:贵妃醉酒。
台上之人一板一眼,煞有架势。
模样像极了孟知秋,却少了灵气,多了刻意。
见宋谨央入内,小二立刻迎上前来,想带她上二楼。
宋谨央轻轻摇手拒绝。
她拉着崔寻鹤,寻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
小二疾步上前,用手中的巾帕,将座位、台面重新擦拭一遍。
宋谨央缓缓落坐。
台上之人突的唱岔一个音。
台下嘘声一片。
瓜皮果壳,扔得满台都是。
贵妃缓缓醉倒,脚下踩到香蕉皮,身子顿时失了重心,重重地摔倒。
台下哄堂大笑。
贵妃缓了缓神,重新起身,扔了香蕉皮,重新咿咿呀呀了起来。
这回,台下的嘘声小了。
一出戏顺当地演完了。
客人们都走了,宋谨央仍坐着喝茶。
宋谨央不动,崔寻鹤也不会动。
两人就在空空的客堂里,对坐喝茶。
小二打探了无数次,见两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摇头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
卸了妆的贵妃现身了。
赫然是孟琴笙。
她面色沉凝,来到宋谨央面前,端端正正地跪在她身前。
宋谨央不叫起,她不敢起身。
“孟姑娘的戏唱得不错。”
孟琴笙的身子一颤,一声“孟姑娘”已经说明了一切。
头上悬着的那柄刀,终于落下了。
“殿下说笑,我哪里比得上哥哥?”
“你是比不上孟知秋!他如父如母将你养大,却不料你是灵州孟家插进他胸膛的一柄刀。”
孟琴笙身子一震。
“不,不,不是的,我绝不会害哥哥!”
“但,你违背了他的心意,与人勾结,向我下手。”
孟琴笙脸色一片灰败。
“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想完成孟家的最后一桩心愿。”
“他们抛弃了你,舍弃了你,你却还时时记着他们?甚至不惜伤害别人!孟琴笙,你是非不分,枉孟知秋疼爱你这么多年。”
孟琴笙身子瑟瑟发抖。
眼里流露出偏执的绝决。
“正是我想与他们切割,才会用此事做了结。做完这件事,断了血脉的牵连,我才可以做我自己。”
宋谨央大摇其头。
“孟姑娘,你错了!
生而为人,你不欠任何人!
天地间行事,不愧我心,才是正道。
我且问你,做了此事,你断了血脉吗?如果我因此而死,你是否会因此愧疚?是否会偏执地想补偿?
你瞧,你陷入一个循环又一个循环,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循环。永远欠债,永远偿还,永远——没有自己。
人,最该爱的是自己。”
孟琴笙震惊。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殿下,这话您怎能当着驸马的面说。”
“她能!”
崔寻鹤平和地看着宋谨央。
“她是山,我仰望;她是水,我追随;她是神,我膜拜;她是人,我挚爱。”
孟琴笙的眼泪随着这话喷涌而出。
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
笑到最后,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看到孟知秋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哥,哥……哥?”
孟知秋站在夕阳余晖里,面上无悲无喜,眼里染满悲鸣之色。
他的身后,是一大队锦衣卫。
“哥哥,你是来抓我的吗?”
眼泪,像不要命似的从她的眼角淌落。
一边落泪,一边咧嘴笑着。
“来吧,能被哥哥抓住,我甘之如饴。”
孟知秋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一步。
孟琴笙惊喜,等着他走近。
下一秒,孟知秋“噌”的一声抽出锦衣卫的长剑。
孟琴笙的瞳仁猛地紧缩。
“嗞啦”一声,他划开自己的衣摆,高高举起手中的袍角,当着孟琴笙的面,缓缓抛下。
割袍,断义!
“不!!!”
孟琴笙疯狂大叫,拼命摇头,飞快地跪爬接近孟知秋。
孟知来斜斜迈出一步,身后的锦衣卫“呼啦”一声冲上来。
在孟琴笙的手距离孟知秋一寸之时,将她押走了。
“哥哥,哥哥,别不要我,我错了,哥哥,你原谅我。”
回答她的,只有孟知秋的背影。
寥落的背影,在余霞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孤寂。
锦衣卫离开后,他走到宋谨央身前,深深地一揖到底。
“殿下,对不起,是我的错!”
宋谨央轻轻叹了口气。
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背负别人的责任!”
孟知秋看着宋谨央和崔寻鹤离开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眼泪从眼角落下,滚烫的泪水,一滴两滴砸在地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不怪宋谨央。
宋谨央为大乾,引蛇出洞,做得漂亮。
只是,他没想到孟琴笙也是一条蛇。
脚步声又响起。
宋谨央去而复返。
慌得他赶紧背过身去,擦拭眼角。
宋谨央却像没发现他哭似的,冷静地告诉他。
“你的聘礼,我交给了父皇!他,十分感激你!”
“我是大乾人,自当为国效力,当不得大公主的谢!”
宋谨央退开的脚步微顿,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孟知秋,将他得到的完整的火枪图谱,作为求娶阿留的聘礼,呈给了宋谨央。
老武安侯找到孟琴笙,用灵州孟家挫骨扬灰威胁她,绑架宋谨央,逼迫孟知秋交出图谱。
孟琴笙为了所谓的斩断血脉,答应了。
但她不知道,图谱早就在宋谨央手上,而宋谨央已然呈给了皇上。
老武安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早就假意投靠废陈王,实则看上的是废陈王手中的金刚石矿。
和,火枪图谱。
还想一箭双雕,让儿子重新娶宋谨央,恢复武安侯的荣耀与前程。
崔承的出家,他的失踪,都是在下一盘棋。
只是他没有想到,皇上那么快就让崔继承爵。
宋谨央终于明白。
前一世死在孟家附近的,根本不是什么拉哇瓜的细作,而是孟知秋。
孟知秋在把火枪图谱交给宋谨央时,将他得到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真正的细作,在进入大乾没多久就去世了。
死时,正巧遇上了到破庙里躲雨的孟知秋和孟琴笙。
他恳求孟知秋,将图谱呈给大乾皇帝。
孟知秋临危受命。
却迟迟找不到门路呈上图谱。
不得已,他借寻亲的由头,偷偷联系京中权贵,却无一人将他放在眼里。
直到,他遇见了宋谨央!
那个无条件信任他的大公主!
那个眼里有光、心中有乾坤的大公主!!!
宋谨央坐在马车上,远远地凝视着追着她跑的落日。
有落有升,属于大乾的时代真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