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陆续离去，大楼渐渐安静下来。
简阳的办公室也告别了白天的喧嚣与忙碌。他坐在办公桌后，对着食堂送来的一份快餐大快朵颐。今天一天都没好好吃顿饭，中午忙着主持书记会，快到下午两点才匆匆吃了几口。整个下午又都在忙着送早上聚集的群众离开，中午那点东西早就消化殆尽，此刻他实在有些狼吞虎咽，吃相着实不太雅观。
把满满一盒饭都扒进肚里，简阳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抓起桌上不知上午何时泡的冷茶，畅快地喝了一大口。随即，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转到上午那几个还没琢磨清楚的问题上。
首当其冲的，便是刘建设的问题。这并非什么护短与否，而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感上的亲疏好恶。只是有些人能很好地把握这种情感分寸，会站在更高、更全面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有些人在这方面修养稍差，常常凭自己的情感接受程度来判断事物。两者区别虽仅在此，可结果的表现形式却复杂多样。
简阳此刻思索着，刘建设有没有可能卷入这件事呢？要是真有牵连，程度又会如何？这些都是他在解决问题前需要考虑清楚的，只有这样，处理起事情来才能恰到好处。
凭借对刘建设的了解，简阳觉得他不可能无视党纪国法，去袒护自己的亲朋好友。嫉恶如仇本就是刘建设的做事风格，有些事可以伪装，但在处理问题时，从心底深处流露出来、铭刻在灵魂上的性格，是很难装出来的。
简阳觉得，无论是出于朋友间的帮助，还是上下级间的关心，亦或是同志间的友爱，自己都该去找刘建设聊聊，了解一下他在这件事上的情况。
想着，简阳便伸手去拿电话。结果手还没碰到，电话却突然响了。正沉浸在思考中毫无防备的他，被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直跳了两下。随后，简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拿起话筒。
这人吓人能吓死人，自己吓自己也一样够呛。
电话是北京的方校长打来的，电话一接通，方校长就来了句：“想发财不？我送你个金娃娃！”
简阳不禁被逗乐了，说道：“我现在做梦都想着发财呢，穷得口袋都快贴在一起了！”
这话倒不假，昆明RE那边融资一拖延，古川整个经济形势面临的财政压力瞬间增大，云龙水泥的技改工作都被迫放缓。大量已经完成数据计算和技术论证的项目，因资金问题无法落地实施。长此以往，企业必然会陷入恶性循环。
一方面，由于技术和设备的限制，生产成本居高不下，导致大量资金积压浪费；另一方面，旨在节能降耗的技术攻关项目，因资金困难迟迟无法上马，每天都在错失追赶标杆企业的机会。这对一个正在发展的企业来说，伤害无疑是致命的。
简阳甚至考虑过，是否先放弃部分市场，缩小生产规模，套现一部分资金用于技术攻关投入，以短期的牺牲换取更长远的发展。但要下这样“先挖肉饲虎，而后打虎”的决心，着实艰难，简阳还是想先看看有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所以，简阳对方校长的话很感兴趣。
方校长在电话里先哈哈笑了一阵，才接着说，他们冶炼方面的实验室最近研究出一种应用在合金钢上的新提炼配方，现在想找个合作伙伴一起投入实际生产。学校第一个就想到了古川，因为古川一直在无偿为他们的实验和研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而学校这边对古川的经济建设帮助却不多。
简阳思索了一下，问道：“冶炼项目的投入主要集中在技术研发和原材料上，设备方面除了高炉，其他投入与冶炼项目的收益相比微不足道。这样合作的话，双方投入不太平衡，你们在这方面是怎么考虑的？”
方校长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这个项目利润丰厚，市场前景广阔，但必须在一个熟悉商场规则、具备雄厚实力与生产条件的合作方主导下，我们才能将这个研究成果发挥出应有的效益。而我们作为学校，主要精力在教书育人，显然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因此，校方考虑要么以专利的方式出售，要么以专利授权的方式签订合同收取专利费来合作。但不管哪种合作方式，我们都只提供技术支持，不会参与具体的管理和经营。”
简阳心里暗自盘算，虽说在很多人眼中，冶炼就像神奇的点金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般的诱人魅力，但他清楚，这背后存在着致命的问题。冶炼行业准入门槛低，技术难以保密，对原材料依赖性大，而且还是高污染行业。这些年，冶炼领域掀起过不少风浪，许多人在这看似点石成金的光环下，最终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简阳不得不慎重考虑，古川如今经不起半点损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校长见简阳迟迟没有回应，便问道：“怎么了？有困难还是有顾虑？”
简阳赶忙回过神，笑着说道：“是有点顾虑，主要是古川之前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和经验，我自己也不太了解，所以有点犹豫。对了，方校长，你说的冶炼项目，它的原材料是什么？”
方校长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说道：“你听说过镍铬生铁吗？”
简阳摇了摇头，坦率地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名词。
方校长解释道：“这个镍铬生铁是制造不锈钢和其他抗腐蚀合金的重要原料，它具有极佳的耐腐蚀性，在空气中性质稳定，不易氧化，还耐酸碱。现在它的市场价格能达到上万元一吨，而且供不应求。
原因是我国镍资源极度匮乏，仅金川镍矿就占据了全国镍供给的一半，其余部分全部依靠废品回收和进口。每吨镍的进口价格高达三万美金以上，严重受制于人。这导致我国不锈钢产量一直难以提升，每年仅有一千万吨的产量，更无法开展更深入的钢材研究和生产。所以，这个市场潜力巨大，对国家经济建设意义非凡。也正因如此，我们学校在金属材料研究中，一直将其作为主攻项目。现在我们找到一条解决办法，就是从国外极为廉价的低品位红土矿中提炼出镍铬生铁，这将是我国金属材料冶炼领域的一次重大飞跃。”方校长的声音中满是激动。
简阳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禁有些心动，随即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项技术的保密程度高吗？”这也是留过学的简阳与国内很多人在面对一项可填补空白的新技术时的不同之处。他们往往不会欣喜若狂地立刻迫不及待地介入，大肆挖掘这块诱人蛋糕上最可口的部分，而从不考虑如何把蛋糕做得更大、更美味，让它发挥出能让更多人受益的效能。
简阳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技术所有权的归属，接着会思考这项技术在推广时可能面临的风险，然后是技术的特点，以及应该采取何种方式，才能让它更好地服务于自己和更多人。毕竟，技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在于它对人类文明进步的推动程度。
但无论如何，首要的是确保技术的保密性，这样才能争取到技术专利，将整个项目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被他人恶意侵害。
方校长显然在这方面与简阳看法一致，说道：“我们正在申请专利，不过这需要些时间，因为申报专利会有一个公示期，以确保其他人没有异议。”
简阳听后，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即古川可以按照方校长他们的一切要求签订合作合同，但方校长他们必须保留对专利的所有权，并承诺专利是双方合作的共同持有，这是古川提出的唯一且不可动摇的条件。
方校长显然没想到古川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不是觉得苛刻，而是感到太过意外。
（这个镍铬生铁的素材取自2002年到2006年间发生在浙江的一个真实事件，一个新兴冶炼项目中的悲喜剧。在这个看似一夜暴富的点金术光环下，中国商人被外国投机商圈走了数十亿美金。该项目的研发人老刘无奈地说：“本来以为这个技术可以为中国人多赚点钱，结果没想到钱全被外国人赚走了！”
输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反思，还会继续在同一件事上栽跟头。希望中国商人能吸取教训，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