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个位子,没有坐上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这个位子这么好那么好,无上权力、无穷财富、无尽威风。但是坐到这里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一举一动都要按照规矩来。喜悦不能笑,悲伤不能哭,吃饭不能捡自己喜爱的,自己喜爱的女子也并不能留在自己身边。”
在这个偏殿,四下无人,面对自己陵墓的模型,扶苏才可以对自己相识多年的友人说这样的话。
“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这事儿……大概做什么职位都免不了。”张诚笑道。
扶苏兄妹,在感情上都有一点缺憾。这与身世背景、地位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没有出现在恰当的时间。
这句话里似乎刺痛了皇帝,但是扶苏是仁厚的天子,也并不以为忤。自嘲笑了一下:“没做这个皇帝,我还能随父皇巡视天下直到大海之滨,随蒙恬戍守边疆去上郡九原,哪怕隐姓埋名也还可以在你张村做一个城主,那时候还能在村里随便走走,也可以到村外走走,甚至还能带民兵北上草原亲自抗敌。可是做了这个皇帝,我就只能在未央宫这四面宫墙之内,每日所见就只有几个太监、几个宫人,还有十天才能在朝会上看到几个外臣……”
张诚点点头,也觉得这生活很枯燥。
“像是一个囚徒啊!囚徒也不过如此吧?”
张诚想了想,觉得这比喻倒是有一点贴切,可也有一点矫情。
“陛下,可不能这么说,臣下也是去过囚室的,重臣贵人的待遇好一点,但是在囚室里能得到的空间也不过是一丈左右的空间,有一堆干草睡觉取暖就算不错了,皇宫……总比囚室要好。”
“相差也没多大……就是被关在皇宫里的人。这么大宫殿,连个男人都寻不到!”扶苏嘲讽的说。
“女人有的是。”
“我听说长安有一些场所,有很多漂亮女人,专门陪男人睡觉,她们陪人睡觉,还能收到赏钱。”
“皇帝慎言,那样地方不是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该去该知道的。”张诚正色说。
“妈的朕在宫里天天陪女人睡觉,却连赏钱都拿不到……”原来扶苏的怨气是这个。
人和人不能比,有些男人和女人睡觉是享受,皇帝和女人睡觉是工作。谁喜欢工作?没有人喜欢工作的。
“整个天下都是对皇帝所有,您可以赏赐别人……”
“我的意思是说,没希望,没前途……秉直你懂不懂,皇帝这个工作是没有前途的!”
“陛下,很多人的一生也都是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农夫要日复一日的种地,春种秋收,今年和明年没有什么区别。工匠要每天在工坊里重复制作一个又一个工件。一年十年数十年,都是同样的工作。纺织女要坐在织机前一辈子重复一样的动作……他们的工作也没有前途,而且还要为三餐忧虑,我们这些贵人衣食无忧,就不要这么矫情了。”张诚还是努力说了一次谏言。
很多人都会羡慕别人的工作。
所谓这山望着那山高。做皇子的人,人生最高的愿望就是继承地位成为皇帝,但是做了皇帝以后,又难免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
但是世间哪有那许多有钱、有趣、悠闲的工作呢。
“你的生活就很有趣,还可以经常往来巩邑长安之间。”扶苏还是有些不平,张诚你这是不知道朕的疾苦。
“我往来巩邑长安,还不是因为我家赵杏儿在朝中工作,夫妻两地分离,我只能赶上杏儿休沐的时候来看看!”说到这个张诚可就有话说了,谁都能拿自己往来长安说事儿,就皇帝你不能说这个话啊,要不是你委任她这个计相,我何至于在巩邑过得跟个单身汉一样?
皇帝果然有一点赧然。
停顿片刻,又道:“那也没耽误你生孩子,朕听闻,赵相有孕了……”
“女人有身孕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张诚反问。
“上朝的时候挺个大肚子……这个……”扶苏想说有失朝仪,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也不能说这个话。
“不会比张苍的肚子更大!”张诚冷笑,张苍那个胖子都好意思腆着肚子每天上朝,肚子里能有些啥?也无非是油脂罢了,赵杏儿的肚子里是孩子!是孩子!
“就只是没有孕妇参加朝会的先例,要不要先休息一段,孩子生下来再上朝?”
“我问过杏儿,她说无妨,八九个月的时候再称病不朝也来得及。就是别让她在朝上生气上火就行……”这事张诚问过赵杏儿,赵杏儿不觉得孕妇继续工作有啥问题,两个人就有这么个结论。
扶苏继续讪笑。
“说到上朝工作……话说,专利法这事,也是秉直你力主推行,咱们也在张村实施过。但是前日朝议,有人举荐秉直你为首任专利局局长。此事朕还是要和你亲自谈一谈,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臣下明白。”
“你如何明白了?”扶苏问。
“不过是陛下觉得不好让一个猴子去看守桃园……”张诚想起了齐天大圣。
皇帝讪笑:“秉直你也不要把自己比作那个猴子……你这个比方,你这个比方……唉,朕并不是疑你……实在是这朝中的官职,更多是一种束缚,秉直你未必喜欢,还是在巩邑就国,天下之大你大可以自由游历,不必……不必如朕这样,受这些束缚。”
张诚出神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坟墓的模型。一个生机勃勃的青年,在漫长的岁月中要克制自己的喜怒,冷淡掉自己的欲望,只能靠着对自己的坟墓反复打磨来度过余生。
好无聊啊!
“在长城大学好歹我还可以讲课、被人质疑、与人辩论、发些论文……做了皇帝,这些事情全都不能做……我的任何观点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人们行事的论据。”
“其实,如果陛下想找一些乐子,就还是有的……”张诚说,此刻觉得自己像个佞臣。
扶苏看着张诚的眼睛。
“比如炼丹、比如制作机械、比如做题、比如换一个马甲来继续写文章给学报投稿……只要您想,其实都能做。”
“你是蛊惑朕去做方士?”扶苏勃然大怒。炼丹这个词在长安的朝廷早已经成为禁忌。有谣言说始皇帝就是宠信方士最后年仅51岁就龙驭上宾了。
“臣下是说,从事一些化学、机械、建筑学研究嘛……只有学术研究能消磨无数岁月啊!”张诚笑着说。
“所以你说做题?”扶苏抓了抓下巴。
“嗯,做数学题花钱最少,只要有支笔有张纸就能开始了。”张诚笑着说。张诚自己也每天要推演一些习题,以保持自己在数学领域的记忆与技能。
扶苏忽然想起,曾经在去洛阳的马车上,赵杏儿给自己和皇后演示习题的场景。
“张诚,你知道羞辱君王是什么罪吗?”扶苏沉着脸问。
张诚吓得一哆嗦,不是帮您找乐子吗?怎么就扯到了羞辱君王呢?
“你说说那个笔名投稿是什么意思?”
“如果陛下没有跨学科发展的想法,就还是想在政法方面继续学术工作,可以给自己搞一个化名,这样审读人和读者就不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您就可以畅所欲言,不需要担心了……”
扶苏扶着桌子想了很久,然后对张诚说:“这个我看行,秉直你看我用什么样的笔名比较好?鲁迅怎么样?九指神盖怎么样?”
“陛下,这两个马甲都有人用了,还有,您要用什么笔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一旦马甲曝光,您还可以随时换一个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