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始的车队离开了长安城。
皇帝最终没有能接见自己,自己也没有机会亲眼见一眼皇帝,父亲安排的使命没有能够完成,这多少让赵仲始有点失落感。
不过这件事也并不意外。
番禺和长安之间,最主要的一个争议就是称谓的问题,想也知道秦朝皇帝不可能承认赵佗的南越王头衔。尤其是在秦朝皇帝已经收复了大半国土的情况下。
准许自己父子派人回到真定祭祖,就差不多是秦朝朝廷能做的极限了,居然容忍自己在长安逗留这么久,居然还可以以赵佗之子这样暧昧的名义和朝中重臣往来、结识来自天下的学者儒生,这都已经超过赵氏父子的预期了。
更何况能带着来自长安的订单、带着有意去南疆宣讲学问教化的这些名士!
虽然有意跟随赵仲始的名士并不多,虽然肯随赵仲始前往番禺的名士,肯定也不是顶级的名士。但是南越没什么可以挑挑拣拣的。百越之地本就被中原人士看做是荒蛮之地,哪有饱学之士愿意去那里!
赵佗去南越,带了些刑徒、赘婿、工匠,所以南越现在也可以盖出大房子,也能够有一些精致一些的器具,多多少少带去了一些中原的文明,但是在教化这方面,百越还是一片荒漠。
这几位名士,总是聊胜于无,若是能把中原的教化带过去,也许几代人之后,百越之地也能呈现文华鼎盛之态呢?
赵仲始觉得是不虚此行。
随行的名士之中,有一个五短身材,相貌平平的男子,看起来却不太像是擅长言辞的名士,这一路上,这位男子似乎不怎么说话。和赵仲始打照面的时候,也总是无声的点点头,却不开声。赵仲始不记得这位是传续何家何派的学问,不过也并不挑剔,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愿意随自己去岭南,总能有他的用处。
队伍过了洛阳,赵仲始却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五短男子,似乎活络了起来,无论走到哪个县,都有当地的士民或者豪强在沿途等候,见到那个五短男子的时候,这些当地豪强也都是远远隔着沉默的向那个男子点头行礼,并且将礼品放置在路边,任由那名男子的仆从带走礼品。
莫非这真是一位闻名天下的名士?只是他的名气只在河南地、楚地更煊赫一些?所以在关中的时候,这个男子籍籍无名,但是过了黄河以后,在无论哪个郡县都有相熟的人?
询问几个常伴随在身边的名士,说那位沉默的男子到底为谁?结果名士们也都愕然,说“难道他不是公子您的门人吗?”
居然有这么一个乌龙?
赵仲始立刻叫人召见这位沉默的男子:“一路上不曾请教先生大名,是赵某人的错。请教先生您是……”
“鲁人,朱家。”男子行了礼,就这样说出四个字,便沉默了。
“朱家是哪一家?您先生所治学问是哪一门哪一派,可否为我解说一二?”赵仲始并没有听清,不过不妨碍他继续以礼贤下士的姿态,相当恭敬的对待这位沉默但是看起来很有背景的男子。
男子闻言,咧开嘴笑了。
“原来是这样的误会……”男子道。
赵仲始不解的看着男子。
“我急急忙忙要离开长安,正赶上公子您的车队出行,我就使人介绍混入公子的车队,却原来公子把我当做了百家名士……”男子笑着,牙齿很白。
“我不是游说天下的百家名士,我是个游侠,我是鲁国人,我的名字叫朱家!”
赵仲始很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清楚什么是游侠,什么是朱家。
问到随行的人中真正有学问的名士,说到“朱家”这个名字。名士勃然站起,四下张望了很久,才说:“公子慎言,朱家并不是寻常的人,不要随便念这个人的名字。”
“怎么呢?”赵仲始好奇。
“朱家这个人,以帮助别人为乐,在过去这些年,朱家违反法律,暗中帮助了天下豪杰不知道有多少!有人说他帮助藏匿了几百个豪杰人物,而平时帮助的平民就不计其数了……”
“这样的人,家父曾经对我说过,说信陵君孟尝君就是这样的人物。”
“并不一样。”名士说。
“信陵君孟尝君本身就是王族贵胄,他们拥有权势、财富,养士三千呼风唤雨。他们靠的是自身的权势来做这些事。而朱家是靠行侠获得了呼风唤雨的权力。”
“这是怎么说?”赵仲始对权力这个词非常敏感。
“我给你举个例子——说现在有一家人被人欺凌背井离乡。朱家去解决掉那个逼迫这家人的那个恶人,为这一家人算是有再造之功,那你说,如果朱家要求这家人报答一下自己,这家人会不会用性命回报?”
赵仲始陷入了沉思。
“再比如,豪杰之士犯法在逃,朱家就敢收留他、帮助他,给他一条生路。而官府明知道这逃犯隐匿在朱家手中,但是要么是忌惮朱家的威名,要么是因为本就和朱家有勾结,所以这个官府也不去追逃。那你说这个豪杰以后会不会也帮助朱家做些事呢?”
赵仲始点点头。
“这些胆大妄为的豪杰,就把朱家当做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退路,很多人即便自己没有被通缉,也会刻意为朱家提供这样那样的资源,开方便之门……甚至连官府也要留着朱家这条路,去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名士说的尽量委婉。
赵仲始却听懂了:朱家就是官府和不法之徒之间的纽带,两面拿好处,帮助隐匿凶徒和不法之徒。
“这样的豪杰,朱家救了几百个,平素在乡里帮助过的收到不公待遇的平民就不计其数……”名士说。“所以朱家行侠仗义的名气传遍天下,走到哪里都有他的拥趸。”
“这样的人……”赵仲始喃喃道。
“这样的人……”名士也轻声说。
赵仲始再次召见朱家:“朱先生,我赵仲始目光浅薄,未能识得您的身份,之前多有怠慢……”
“不妨……我为人很低调的……”朱家憨憨一笑。
“何其有幸和朱先生有这一路同行的缘分……”赵仲始捻着自己的衣角。
朱家眨了眨眼睛。
“我就要回南越了。临别也没有什么可送的……些许小礼品,还望朱先生不要推辞……”赵仲始抬抬手,就有侍从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铜钱、布帛和一些珍珠之类。
朱家愕然。这就是逐客令吗?
“祝愿朱先生鹏程万里……”赵仲始拱拱手。朱家这种人游走于黑白之间,拥有超越法规的权力,这种人南越国并不需要。南越也要不起。自己身为世子,也没必要和这种人有什么牵连。
车队继续前行,朱家背着这个小包袱站在路边,心中有莫名的屈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