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声响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平息。
破晓的微光艰难地刺穿厚重的云层,将京城从漫长而血腥的黑夜中唤醒。
那曾将半个夜空映得猩红刺目的冲天火光,似乎也随着作乱者的溃散而骤然熄灭。
唯余下城中各处废墟之上,如巨蟒般扭曲盘旋的浓黑烟柱,依旧倔强地升腾,直刺铅灰色的苍穹。
皇城一直封锁。
直到日头完全爬上宫阙的飞檐,将琉璃瓦染上一层淡金,伴随着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队盔明甲亮、刀枪林立的禁军出现在宫门外的御道上。
为首者,正是南禁军副统领洪威。
他面容沉毅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宫门周遭的每一寸土地,确认再无威胁,这才高举手中令牌,沉声喝道:
“开宫门!”
沉重的宫门在绞盘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开启。
宫门的开启,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宣告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动乱,已然被彻底镇压。
皇城这帝国的心脏,暂时脱离了危险。
两班禁军开始井然有序地进行交接。
梁进原本还担忧,若是他不在的时候继续有人刺杀赵御,到时候可会非常麻烦。
可他没想到,赵保居然带着人到了。
赵保一身深色劲装,外罩缉事厂标志性的暗青色罩甲,腰挎狭锋长刀,神情冷峻。
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装扮、眼神锐利如鹰的番子。
赵保快步上前,对着正在交接的禁军将领和梁进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
“奉厂公钧令,缉事厂自即日起,协同禁军,共同负责淮阳王赵御之看护事宜!”
他话语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言罢,他微微侧首示意,身后几名精悍番子立刻上前,无声地融入了禁军的看守队列之中,各自占据要害位置,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然训练有素。
看到是赵保亲自带队,且带来的是缉事厂的精锐,梁进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
有他们加入,淮阳王那边暂时可保无虞。
他朝着赵保微微颔首,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交接完毕,值了一整夜、身心俱疲的禁军队伍在军官的口令下迅速集结,排列成整齐的队列,缓缓离开宫城,朝着位于城南的营寨方向撤退。
直到离开皇宫来到大街上,梁进才知晓昨夜的动乱有多么惨烈。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肺腑。
那是清晨特有的湿冷潮气,与城中各处仍在燃烧的余烬所散发出的呛人焦糊味,以及……那无处不在、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三者交织混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裹尸布般的薄雾,弥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砖瓦、每一片树叶上。
梁进的目光扫过熟悉的街道,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往昔这个时辰,本该是京城最为鲜活热闹的时候:沿街的铺面次第开张,伙计们吆喝着卸下门板;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人头攒动,食物的香气和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挑担的货郎、赶路的车马、行色匆匆的官吏士子,交织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市井画卷。
而如今……
映入眼帘的,唯有死寂与悲怆。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触目惊心的是大片大片尚未完全干涸、呈现出暗红或黑褐色的血迹。
几个形容枯槁的百姓,正神情麻木地用木桶从街边的水沟里舀起浑浊的污水,一遍遍地冲刷着石板路上的污血。水流带着血污淌入沟渠,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刺眼的淡红。
街道两侧,胡乱堆迭着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大多穿着杂乱的布衣,身上多有刀剑创伤,显然是在昨夜作乱中被杀或被事后处决的暴徒。
他们如同被丢弃的破败玩偶,面色青白,肢体扭曲,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收尸人,将他们拖往城外的乱葬岗。
更多的,则是普通百姓的尸骸。
有的躺在自家破碎的门槛内,有的蜷缩在街角冰冷的地面上。围绕着这些不幸者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白发苍苍的老妪扑在儿子冰冷的身体上,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儿子年轻却已毫无生气的脸庞,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哀鸣;年轻的妇人抱着襁褓,而那小小的包裹里,早已没了声息,她眼神空洞,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孩子冰冷的小脸;一个半大的孩子跪在父母的尸体旁,茫然无措地摇晃着他们的手臂,似乎想唤醒沉睡的亲人,最终只能化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哭声并非来自一隅,而是如同瘟疫般弥漫在整个街区,此起彼伏,从紧闭的门窗后,从残破的院落里,从每一个被灾难撕裂的家庭深处传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街道两旁的建筑也伤痕累累。
许多门窗上还歪斜地钉着未能拔除的羽箭,白翎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原本平整的墙壁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深一道浅一道。
烧焦的窗棂、碎裂的瓦砾、倒塌的院墙,比比皆是,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激烈与混乱。
维持秩序的官差衙役们,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油滑或慵懒,个个面色铁青,眼神凶狠。
他们手持水火棍,腰缠沉重的铁链,如同凶神恶煞般在街上逡巡。
一部分人正将墨迹未干的告示和通缉令用力拍打在尚算完好的墙壁上,上面画着昨夜趁乱劫掠杀人的凶徒画像,悬赏金额高得吓人。
另一部分则粗暴地踹开一些可疑住户的门扉,冲进去厉声盘问、搜查,稍有反抗或言语不清,便是一顿棍棒相加,铁链哗啦作响,引来一片惊惶的哭喊。
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北禁军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沉默地在主要街道上巡逻。
冰冷的甲叶摩擦声和靴子踏在石板上的闷响,形成一种无形的威慑,让残存的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
梁进沉默地行走在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中,头盔下的面容冷峻如冰。
他经历过大战,见识过尸山血海。
但眼前这发生在帝国心脏、繁华京都的惨状,依旧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悲凉。
权力的倾轧如同无形的风暴,最终碾碎的,永远是这些最底层、最无助的蚁民。
“太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队伍之中,一名年轻的禁军士兵看着这一切,情绪有些崩溃:
“我家不会也……”
他面上的担忧仿佛会传染,使得周围的禁军士兵也同样忧虑起来。
直到军官跑过来一边高声喝骂一边抽鞭子,才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过了一阵。
禁军终于回到营寨。
梁进卸下沉重的甲胄,便匆匆离开了营区,脚步迅疾地朝着自己在城东购置的隐秘宅院赶去。
皇后牧从霜是他手中一张极其重要却也异常危险的底牌。
她所牵扯的秘密,足以搅动整个朝堂的风云。
虽然梁进留在宅院中的后手并未触发,但昨夜全城大乱,谁也无法保证没有意外发生。
梁进唯有亲眼确认牧从霜的安全,他才能彻底安心。
当来到宅院后,梁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院内一切如常,花草在晨露中显得格外精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与外面炼狱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负责守护此地的季飞敏锐察觉动静,赶了过来。
“昨夜这里情况如何?”
梁进直接问道。
季飞啐了一口唾沫,带着几分狠厉说道:
“远处喊杀声、火烧得噼啪响,闹腾了一宿!近处也不安生,几个不知死活的泼皮无赖,以为天塌了就能浑水摸鱼,趁着夜色翻墙越户,到处砸门撬锁,抢劫偷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指了指墙角那片栽种着月季的花圃:
“合该他们倒霉,竟把主意打到老子看守的地方来了!刚伸手扒上墙头,老子就用刀剁下了几只手!”
“见了血,断了爪,这帮腌臜货色屁滚尿流地跑了,连手都顾不上捡。”
梁进看去,只见几截苍白僵硬、断口处血肉模糊的人手,赫然散落在黑色的泥土和翠绿的叶片之间,不少蚂蚁在上头爬来爬去。
他微微颔首,季飞的手段他是放心的。
但季飞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不过……你快去内院看看赵姑娘吧。”
“她……等了你一整夜,急得不行了。”
梁进闻言,眉头微蹙,立刻转身穿过月洞门,快步走向内院。
刚踏入内院,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便传入耳中,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揪心。
循着哭声来到客厅。
只见赵以衣正伏在一张紫檀木的桌案上,肩膀随着哭泣而剧烈地耸动,乌黑的秀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脸颊,泪水早已将衣袖浸湿了一大片。
而皇后牧从霜,正站在赵以衣身旁,绝美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茫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几次伸出手,想要安抚赵以衣颤抖的脊背,却又如同被烫到般缩了回来,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蜷缩着。
从来之后别人抚慰她,她还从未抚慰过人。
如今她面对一个普通女子如此深切的悲伤,竟显得笨拙而无力,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衣?怎么了?”
梁进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哀伤气氛,他大步踏入厅中,目光带着询问落在赵以衣身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以衣猛地抬起头。
泪水冲刷过的脸庞苍白如纸,一双原本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像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
看到梁进,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依赖和委屈,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久坐哭泣而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
“梁大哥!你……你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我想回家!求求你……让我回家看看爹娘吧!”
“昨夜……昨夜外面那么乱,火光烧红了天,我……我好怕……”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话语破碎得难以连贯。
梁进立刻明白了原委。
当初为了保密,他特意叮嘱过赵以衣,在照顾牧从霜期间,若无特殊情况,尽量待在宅院中不要外出。
平日里赵以衣温顺懂事,从未有过怨言。
然而昨夜那场波及全城、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动乱,彻底击碎了这个年轻姑娘的镇定。
她担忧家中父母亲人的安危,心如油煎,却又不敢违背梁进的嘱托私自离开,只能在这看似安全的牢笼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恐怖声响,在无边的恐惧和煎熬中苦等黎明,苦等梁进的归来。
梁进看着赵以衣哭得几乎脱力的模样,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道:
“傻丫头,既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那么自然得赶快回家看看。”
“快回去吧,若是家中无事了再过来。”
赵以衣闻言,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提起裙角,就要往外冲。
“等等!”
梁进再次叫住了她。
赵以衣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梁进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再看看外面依旧混乱不堪的京城景象,语气沉稳道:
“外面乱象未平,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去,路上恐有不测。”
“我陪你走一趟。”
他深知赵以衣是为了帮自己的忙才被困于此,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她独自去面对归途的凶险。
赵以衣眼中瞬间又蓄满了泪水,这次却是感激的泪水,她用力地点点头:
“嗯!”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离开了这方暂时安宁的小天地,重新汇入那满目疮痍的京城街道,朝着城西赵家所在的方向疾行。
然而,越靠近城西,空气中的异样就越发浓重。
那呛人的焦糊味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刺鼻,越来越灼热。
抬头望去,只见赵家所在的坊市方向,一股股比别处更为粗壮、更为浓密的黑烟,如同一条条巨大的、污浊的黑龙,源源不断地翻滚着升腾而起,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
地面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漆黑的、湿漉漉的污渍,脚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粘腻声响,抬起脚时,鞋底便沾满了黑色泥泞。
那是大量燃烧物飘散的灰烬。
街道上迎面而来的人群,也印证了前方的惨烈。
许多人被浓烟熏得满面漆黑,只能看到一双双布满血丝、充满惊恐和悲伤的眼睛。
他们或是互相搀扶,步履蹒跚;或是麻木地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车上堆着从废墟里刨出来的、烧得焦黑的木头和几件勉强能辨认形状的破旧家什。
更多的人端着大大小小的盆桶,里面盛着浑浊的泥水,脚步匆匆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脸上写满了绝望的焦急。
当梁进和赵以衣终于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了原地。
一整条街!
他们记忆中那条虽不繁华却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焦黑的、散发着余烬热气的废墟!
目光所及,再无一座完整的房屋。
曾经鳞次栉比的民宅,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杂乱地刺向天空。
烧得只剩下框架的屋架扭曲变形,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残墙。
缕缕带着火星的黑烟,如同不甘的冤魂,从无数处废墟的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将空气都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灰烬,一脚踏下,便腾起一片呛人的黑雾。
在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焦土之上,幸存的百姓如同蝼蚁般渺小而忙碌。
他们哭喊着亲人的名字,在滚烫的废墟瓦砾中徒手挖掘翻找;有人被严重烧伤,衣物和焦糊的皮肉黏连在一起,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有人端着水盆,拼命泼向那些仍在冒着青烟和微弱火苗的角落;有人找到了亲人的尸体,可那已是被烧得蜷缩焦黑、面目全非的一团,只能从残留的衣物碎片或熟悉的体型轮廓上勉强辨认。
也有零星的幸存者,在自家废墟的角落,奇迹般地刨出几件未被完全焚毁的瓷罐或铜钱,脸上露出劫后余生却又茫然无措的神情。
“爹!娘——!”
赵以衣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实质。
她再也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和灰烬,提起裙摆,疯了似的朝着记忆中家的方向狂奔而去,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沾满黑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梁进心中一沉,紧随其后。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滚烫的废墟之上,灼热的空气炙烤着肺部,脚下不时踩到坚硬的、尚未冷却的碎瓦片或烧焦的木块。
终于,他们来到了赵家租住的小院位置。
然而,哪里还有什么小院?
眼前只有一片与邻居家废墟完全融为一体的焦土。
几根粗大却已烧成焦炭的房梁歪斜地倒塌着,勉强勾勒出曾经房屋的轮廓,上面依旧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断墙残壁上,还残留着一些被熏得乌黑的青砖,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家。
幸运的是,人还在!
在属于赵家那片废墟的边缘,梁进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赵行之夫妇相互搀扶着,瘫坐在一片相对干净些的瓦砾堆上。
老两口同样满面烟尘,头发焦枯散乱,身上的粗布衣衫被烧出好几个破洞,露出的皮肤上能看到明显的燎泡和红肿,所幸都只是皮外伤,并不致命。
然而,让他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的,并非身上的伤痛,而是眼前彻底的毁灭!
这个他们租住了十几年、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家,连同里面所有赖以生存的织机、布匹、粮食、微薄的积蓄、乃至那些承载着岁月记忆的旧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昨夜那场无情的烈火中,化为了眼前这片散发着死寂气息的焦炭和灰烬!
一生的奋斗,顷刻间烟消云散。
“爹!娘——!”
赵以衣哭喊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父母。
一家三口在废墟前抱头痛哭,那悲恸的哭声混杂在周围无数相似的哀嚎之中。
梁进站在一旁,看着这劫后余生却又痛失家园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只能无声地叹息。
他刚想上前安慰几句,目光却被不远处一阵更急促的哭喊声吸引。
“来人啊!快来人帮帮忙啊!”
一个中年汉子满脸是泪和灰,正跪在一堆尚有余烟冒出的废墟上,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沉重的断梁和瓦砾,声音嘶哑绝望:
“这里还压着人!是个孩子!我听到他在哭!他还活着!”
“求求你们,快救救他啊!”
周围的幸存者们大多神情麻木,或忙于自救,或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鲜有人回应他的求救。
那汉子绝望的呼喊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梁进眼神一凝,身形如电,瞬间便掠过十几步的距离,出现在那堆废墟旁。
“闪开!”
他低喝一声,那汉子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滚到一边。
梁进双臂肌肉贲张,双手抓住一根足有成人腰粗、烧得焦黑的沉重断梁,猛地发力!
“起——!”
轰隆!哗啦啦!
断梁连同覆盖其上的大量瓦砾碎砖被他硬生生掀开,烟尘灰烬冲天而起。
烟尘稍散,只见断梁下方,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蜷缩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孩子浑身被烟灰覆盖,小脸乌黑,呛得咳嗽不停,只有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孩子!我的孩子!”
旁边一个几乎哭晕过去的妇人猛地扑了过来,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梁进虽然救了一个人,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目之所及,皆是相似的惨状。
倒塌的房屋下,扭曲的梁柱间,不知还埋藏着多少等待救援的生命,或是早已冰冷的尸骸。
呻吟声、呼救声、绝望的哭泣声,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
个人的力量,在这巨大灾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饶是他梁进身负武功,臂力千斤,又能救得了几人?
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覆盖这满目疮痍的偌大京城!
而此刻的官府,显然已被昨夜突如其来的全城动乱彻底打乱了阵脚,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大规模救援。
拯救废墟下幸存者的重担,只能暂时落在民间自救的肩上。
而民间自救,若无有效的组织、统一的指挥和资源的调配,终究是一盘散沙,效率低下。
当即梁进心中一动,开启【九空无界】。
在【九空无界】之中,他并未开启京墟,也没有召集那些武者。
他只是化为了大贤良师的模样,拉入了太平道在京城的负责人魏南。
如今太平道在京城之中,已经发展得十分壮大,也非常有影响力。
只是随着大贤良师挟持了公主之后,梁进认为官府随时可能会取缔和围剿京中的太平道,所以并未在京中太平道投入太多资源,并且还让其做好随时撤离京城的准备。
可之后朝廷连造变故,以至于一时之间顾不上太平道。
此刻,正是这支隐藏在民间的力量发挥作用的时候!
随着梁进对魏南交待好之后,太平道的成员们开始在京中各处受灾地区展开行动。
依靠符水和太平道在底层民众中积累的威望与组织力,必能在这场灾难中,比一盘散沙的官府更快地凝聚力量,救下更多性命。
梁进随后退出了【九空无界】。
意识回归现实,梁进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再度投入到附近紧张的救援之中。
他力大无穷,动作迅捷,一次次掀开沉重的断梁残壁,将一个个被掩埋的、尚有气息的伤者从死亡边缘拖回。
忙碌了近两个时辰,日头已升得老高。
这片区域的废墟基本被清理了一遍,能救的活人已尽力救出,剩下的便是收敛死者和处理后续。
梁进略显疲惫,重新回到了赵家那片小小的废墟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
废墟前除了哭得几近虚脱的赵家三口,又多了两个人。
正是赵家的二女儿赵悦晴,以及她的丈夫伍华。
伍华,这个平时精明强干的汉子,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瘫坐在一块焦黑的石墩上,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涕泪横流,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完了!全完了!我们的家……烧得什么都没了!我辛辛苦苦囤的那些上好绸缎、棉布……一匹都没抢出来啊!”
“全烧光了!烧得连灰都不剩了!那帮杀千刀的畜生!他们……他们不是抢东西,他们是专门来放火的啊!”
“把火把往我铺子里扔,往库房里扔!我……我救不了……我救不过来啊!”
他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赵悦晴站在丈夫身边,同样泪流满面,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他们夫妇同样黑头黑脸,显然伍家所在的区域,同样未能幸免于难。
梁进走上前,正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
突然!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哭喊声响起:
“爹——!娘——!”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形容狼狈的美妇人,正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她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裙沾满了污泥和……大片大片刺目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正是赵家的大女儿,赵忆秋!
她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悲痛。
她跑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边跑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喊:
“爹!娘!薛超……薛超他……他被那些天杀的恶徒……害死了啊!!”
最后一个字喊出,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朝着满是黑泥的地面栽倒下去!
“忆秋!”
赵行之夫妇和赵以衣等人失声惊呼,慌忙冲上前去。
赵悦晴离得最近,一把抱住了即将倒地的姐姐。
入手处一片湿冷粘腻,她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赵忆秋的后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刀伤赫然撕裂了衣料!
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红色的肌肉组织暴露在外,虽然大部分血液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痂块,但仍有新鲜的血液随着她身体的抽搐和挤压,正缓慢地、不断地从伤口边缘渗出。
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随着赵忆秋的哭诉,众人这才了解了情况。
原来,赵忆秋家所在的区域虽未被大火波及,却遭遇了更为凶残的暴徒!
昨夜,大量的凶徒四处作乱,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冲入了他们所在的相对富裕的街坊,四处杀人。
她的丈夫薛超几个伙计奋起反抗,试图保护家人和财产。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在凶徒们疯狂的砍杀下,薛超和伙计们最终全部惨死!
赵忆秋自己也被凶徒从背后砍了一刀,当场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巨大的悲痛和伤口剧烈的疼痛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血泊里,丈夫冰冷的尸体就在身边。
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挣扎着跑回娘家寻求帮助。
一路上的颠簸和情绪的巨大波动,早已让她虚弱至极,此刻见到亲人,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再也支撑不住。
“大姐!”
赵以衣看到姐姐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吓得小脸煞白,失声痛哭。
“快!快扶住她!”
赵行之急得直跺脚,老泪纵横。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将已经陷入昏迷的赵忆秋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块相对平整、铺着从废墟里翻出来的破席子的地方让她趴下。
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女儿惨白的脸色,赵行之夫妇心如刀绞。
他们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哭喊的伤者和忙碌却无济于事的幸存者。
想要找到郎中?
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刻的京城,伤者遍地,仅存的医馆早已被挤爆,药材更是奇缺无比。
像赵忆秋这样严重的刀伤,若无及时有效的救治和药物,感染和失血足以致命!
“让开,我来!”
“我能治伤!”
梁进也跑了过来。
他立刻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
然而,当他准备动手解开赵忆秋背部的衣衫、处理那道恐怖的伤口时,手指却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并非迂腐之人,江湖儿女,疗伤救命之时哪顾得了许多男女大防?
但眼前之人不同。
她是赵以衣的亲姐姐,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妇人,并且已经嫁为人妇。
在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一个陌生男子,尤其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去触碰一个昏迷妇人的身体,处理如此私密部位的伤口……
一旦传扬出去,对赵忆秋的名节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四周虽然混乱,但并非无人,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看去。
这份顾虑,让梁进也迟疑起来。
“梁大哥!”
赵以衣敏锐地察觉到了梁进的迟疑,她扑到梁进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语气无比坚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求求你!别犹豫了!救我大姐的命要紧!比起我大姐的命,什么名声,什么礼法,都不重要!”
赵行之也用力抹了一把老泪,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梁公子!救命之恩大于天!此刻哪还顾得了那些虚礼!”
“老夫一家,信得过公子人品!求公子速速施救!”
他的话语,代表了整个赵家在生死关头最朴素的抉择。
有了赵家至亲的首肯,梁进心中再无挂碍。
他迅速取出疗伤的药,为赵忆秋救治。
等给赵忆秋上好药包扎好之后,梁进便放心在附近继续帮忙去。
对于他的疗伤药的效果,他丝毫不担心。
果然。
当梁进再次返回时,赵忆秋已经苏醒过来,并且气色好了不少。
虽然她伤势稳住了,可丈夫被恶徒所杀的悲痛,还是让她几度哭得晕厥过去。。
梁进也从赵忆秋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拼凑出了昨夜更多平民区的惨状。
那场混乱,根本就是一场针对平民的浩劫!
富商官宦居住的区域,大多有高薪聘请的武者护院,凶徒们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所有的暴戾和贪婪,便如同泄洪般倾泻在了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平民身上!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如同瘟疫般在平民聚集的街巷蔓延。
苦难,永远精准地落在最底层、最无助的百姓头上!
梁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默默离开围在一起的赵家人,独自一人走到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废墟堆上。
这里曾是一座两层茶馆的所在,如今只剩下几堵焦黑的残墙。
他站在断墙之上,举目远眺。
视野之内,依旧是满目疮痍。焦黑的废墟连绵起伏,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
明日,不,或许就在今夜,这座曾经繁华的帝都,恐怕真的要“家家披麻,户户戴孝”了。
权力的游戏,最终买单的,永远是这些无声的蝼蚁。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迟疑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梁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赵以衣默默地走到梁进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向这片惨淡的人间。
她脸上的泪痕已干,留下浅浅的印记,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以及一种难以启齿的为难和紧张。
她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嗫嚅了好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梁大哥……我……我……”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挤出喉咙:
“我可以……求……求你一件事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不安,仿佛这个请求对她来说,比背负千斤巨石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