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凡回到客厅,迟疑了片刻,还是拿起了话筒。
电话那头传来梁哥的声音:“凡弟,你的伤势还没有恢复,又不能去东莞的各家医院,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医生,她叫钟玲,现在从广州出发,大概中午前赶到,到时候你安排一个兄弟去进山的路口接她一下。”没有外人在场,梁哥又恢复了这亲近的称呼。
“医生……”蒋凡喃喃自语一句,脑海里再次闪现出录像带里那个穿透明吊带睡衣的女人。
“喂,喂,喂,”梁哥说完,没有等到蒋凡的答复,追问道:“你听到我说话吗?”
蒋凡回过神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哥,我听到了,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兄弟间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另外,文羽这段时间会留在广州,协助郑叔做些事情,告诉你一声,以免你惦记。”梁哥正在开车,交代完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蒋凡放下话筒,底座与话机碰撞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在骤然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应兄弟们投来的询问目光,只是眉头紧锁,仿佛那话筒上残留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兄弟们见他神情凝重,也不好多问,只得关闭电视,各自回房休息。
蒋凡拄着拐杖,踱步回到院坝的石桌前坐下。指尖下意识地摸索着冰冷的石面,试图汲取一丝能让他冷静的凉意。
“是她……怎么会是她……”蒋凡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震惊和翻涌的剧痛。
曾经为了保护陈安龙受伤,接诊男医生无视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冷漠的话语至今刺骨。“缝针止血一起算,137元。没钱,自己去买两瓶云南白药也能止血,还来找我做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领略到东莞这座城市的冷漠。后来几次受伤都是住在虎门医院,更是让他对那里的“白衣天使”麻木不仁。
现在身处这山居的寂静,梁哥一句“从广州安排医生来”,却像是一把钥匙,意外地唤醒了他记忆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落——大朗医院。
画面清晰起来:当时,伍文龙浑身是血被送进急诊室,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沉着冷静地指挥抢救。她面容清秀,眉头紧锁却眼神专注,动作麻利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伍文龙脱离危险转院时,她还不厌其烦地向蒋英叮嘱注意事项,甚至留下住院部电话,嘱咐路上若遇麻烦,随时找她。
那时是蒋英在照顾伍文龙,蒋凡只匆匆见过女医生一次。模糊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漂亮又心善的女人,在这物欲横流的东莞,罕见带着温度的“白衣天使”。
这一刻,录像带里那个捧着布包、身着透明吊带睡衣、神情绝望而惶恐的女人面容,瞬间与记忆中那抹代表着“善良”和“尽责”的洁白身影,产生了残酷而令人窒息的重叠。
蒋凡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
那个在血腥中坚守职责、对素不相识的底层伤者倾注耐心的好医生,竟然也成了祁雄权力魔爪下被肆意凌辱、践踏尊严的牺牲品。录像里她那捧着布包、卑微乞求、眼中最后一点光都彻底熄灭的模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蒋凡的心上。
无以复加的疼惜,混杂着对祁雄、对那个‘冯老’、对腐败的滔天怒火。同时,一个比卓玛的处境更沉重、更尖锐的冰冷问题,如同巨石般砸在他面前:要不要告诉梁哥?
卓玛没有固定职业和社会身份,她的卷入,更多是心灵创伤的再次撕裂。而这个女医生不同,她有体面的职业,是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录像带里不仅有她被凌辱的画面,更有她为了家人向祁雄行贿,试图用身体、金钱换取“公正”的‘铁证’。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穿,可能面临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后果。
他希望祁雄和‘冯老’这些毒瘤尽早被铲除,自己也好重获自由。可一想到那个曾经给予底层人温暖的女人,可能因此被世俗的唾沫彻底淹没,他心中便涌起强烈的不忍。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希望亲自面见那个女医生。了解她行贿的具体原因,或许自己能做点什么。但这个念头立刻被冰冷的现实刺穿:
其一:郑明翰一再叮嘱,为保自身和兄弟们的绝对安全,必须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主动接触一个了解不多的女人,风险巨大。
其二:见面需要一个理由,这不仅容易将女医生置于极度难堪的境地,更可能因自己身份暴露或她情绪失控,给郑明翰精心布下的网带来无法预测、甚至灾难性的阻碍。
蒋凡一个人沉思了很久,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不知不觉中趴在冰冷的石桌上进入了梦乡。
临近中午,他在睡意朦胧中,被再次响起的电话声吵醒,接通才知道是广州来的医生钟玲到了。
他行动不便,只能叫醒张春耕去进山的路口接回钟玲。
钟玲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一条清爽利落的马尾,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米黄色薄款风衣,腰带松松系着,衬得身形修长挺拔。风衣下是简单的浅色内搭和长裤,脚上一双干净的平底短靴。
她肤色白皙,五官精致柔和,眉眼间带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步履沉稳。肩上背着轻便的医疗箱,手里拉着一个时尚的密码箱。乍看之下,没有寻常医生的刻板,倒像是位气质温婉、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
汪文羽也有一件类似的米白色风衣,而且那件风衣陪伴蒋凡度过了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有着特殊的意义。
蒋凡看到钟玲走进大门,支楞了片刻,赶紧拄着拐杖迎上前,热情伸出手,招呼道:“钟小姐,你好!”
“你叫谁小姐?”钟玲注意到蒋凡瞬间聚焦的眼神,毫不客气回怼了一句。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蒋凡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并没有伸手,而是冷冰冰地接茬道:“看你活蹦乱跳的样子,还有打望的心情,应该不需要及时治疗。晚上我住哪里?”
蒋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凝固,眼底掠过一丝错愕与不易察觉的愠怒。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惹了祸,讪讪地收回手放在拐杖上,心里暗自埋怨道:“梁哥到底是给我找的医生,还是找来一个需要伺候的姑奶奶?”
“钟…钟医生,”他迅速调整了称呼,语气也沉静下来,自嘲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山沟沟里出来的粗汉,也不懂什么规矩,只要能呼吸都是这副样子,怕是会委屈你这广州来的大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