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罗塔基地的飞行是在第二天清晨。
三架“台风”战斗机护航,一架V-22“鱼鹰”倾转旋翼机作为公主的座驾。
从空中看去,安达卢西亚海岸线的伤痕触目惊心——
海啸摧毁了数十公里的滨海公路,一些小镇的建筑只剩下了混凝土骨架,码头上堆积着被冲上岸的船只残骸。
但也能看到恢复的迹象:
工程车辆在海岸线上忙碌,临时搭建的浮动码头已经投入使用,哈夫克士兵们在沙滩上演练反登陆作战。
“那里就是罗塔。”
飞行员通过内部通讯说。
港区内,军舰整齐停泊——
驱逐舰、护卫舰、补给舰,以及旗舰“胡安·卡洛斯一世”号航母。
甲板上停满了战机,鱼鹰降落在专用停机坪时,一群军官已经列队等候。
莱昂诺尔走出机舱,海风立刻扑面而来。
她没有戴墨镜,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眼睛。
基地司令是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海军少将。
他敬礼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激动。
“殿下,罗塔海军基地全体官兵欢迎您的到来。”
“谢谢,司令官。”
莱昂诺尔回礼,“请带我去见舰长们。然后,我想去码头看看水手。”
接下来的行程紧凑而高效。
在基地简报室里,她面对二十几位舰长和高级军官,说话时间没超过十分钟。
内容和她说的一样:
感谢、团结、家园。
然后她坚持要去码头。
“殿下,那里现在很混乱……”
基地司令试图劝阻。
“战争本来就是混乱的。”
她已经朝门口走去。
码头上确实忙碌。
起重机正在吊装导弹,燃料管道盘绕在甲板边缘,水手们扛着物资小跑前进。
当公主出现时,工作停顿了一瞬间——
然后爆发出掌声和口哨声。
莱昂诺尔没有阻止他们。
她走到一群正在休息的水手中间——
这些年轻人满脸油污,制服被汗水浸透。
“你们是哪艘船的?”她问。
“‘阿拉瓦’号驱逐舰,殿下!”
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的水兵大声回答。
“岗位?”
“声呐操作员,二级士官!”
公主点点头:
“那你一定听到了很多我们听不到的声音。”
年轻水兵咧嘴笑了:
“鲸鱼唱歌,殿下。还有GtI潜艇的螺旋桨声——它们太吵了,就像拖拉机。”
周围响起笑声。
“你会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对吗?”
莱昂诺尔问。
“当然,殿下!每条船的声音都像指纹,我都能背出来了。”
“那我要谢谢你。”
公主说得很认真,“因为你的耳朵,可能会救下这艘船上的所有同伴。”
年轻水兵的脸红了,他挺直腰板,又敬了一个礼。
莱昂诺尔继续往前走。
她和维修兵聊引擎,和航空地勤聊战机的出勤率,和厨师聊如何在远航时保存新鲜蔬菜。
最后,她登上了“胡安·卡洛斯一世”号的舰桥。
萨尔加多中将和入江诚已经在那里等着。
老将军看着公主走进来,眼神里有某种近似父亲的情感——
担忧、骄傲,和深深的无奈。
“您该回去了,殿下。”
“GtI的侦察卫星每九十分钟过一次顶空。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您在这里待太久。”
“再给我十分钟。”
莱昂诺尔走到舷窗前,望着港区内林立的桅杆和雷达天线,“我想记住这一切。”
入江诚站在她身边:
“很美,不是吗?人类建造的这些钢铁巨兽。既丑陋又美丽。”
“顾问先生,”公主没有回头,“您在日本还有家人吗?”
沉默。
然后:
“有一个妹妹,在京都。我们五年没见了。”
“您想念她吗?”
“……每天都想。”
莱昂诺尔终于转过脸:
“那您为什么要在这里?为哈夫克而战?”
入江诚笑了:
“我不是为哈夫克而战,殿下。”
“我是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让GtI统一了世界,他们不会允许任何国家保留自己的海军,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记忆。”
“他们会把一切都标准化、格式化。而我的妹妹,她是一位传统织物工匠。她的世界需要多样性才能生存。”
很私人化的理由。
但也因此,无比真实。
公主点点头,又看向萨尔加多:
“将军,您呢?”
老将军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勋章——
那里有他从军四十年来获得的所有荣誉:
“我的祖父在1939年的内战中死去,父亲在1975年的政权交替中选择了沉默。我花了六十年时间,看着西班牙从分裂走向团结,从贫穷走向繁荣。现在有人想再次撕裂它……我不能允许。”
“而且我的孙子,卡洛斯,他是‘阿拉瓦’号的导弹操作员——就是刚才和您说话的那个年轻水兵。如果我要死,我希望是死在他能活下来的世界里。”
莱昂诺尔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她深吸一口气,海风的咸味充满了肺部。
“两小时后,舰队将开始离港程序。”
萨尔加多说,“我们会按照计划,在GtI登陆舰队集结完成前发起攻击。如果成功了,西班牙将获得至少三个月的喘息时间。如果失败了……”
“不要说如果。”
公主打断他,“就说‘当你们回来时’。”
她伸出手——
不是王室礼仪式的、只伸出指尖的那种,而是完全摊开手掌,像对待同僚一样。
萨尔加多握住她的手。
老将军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伤疤。
“当你们回来时,”莱昂诺尔重复道,“我会在码头上等。不是作为公主,而是作为西班牙海军的一名少校。”
“那将是我的荣幸,殿下。”
鱼鹰起飞时,夕阳正沉入大西洋。
从舷窗往下看,罗塔基地的灯火次第亮起。
莱昂诺尔一直看着,直到基地变成海平面上一个微弱的光点。
她的副官——
一位年轻的女中尉
——轻声问:
“殿下,您真的认为他们会回来吗?”
莱昂诺尔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起父亲在她决定参军时说的话:
“军队不是童话,莱昂诺尔。你会看到死亡、背叛和无奈。但也会看到勇气、忠诚和人在极限时刻绽放的光芒。”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都回来。”
“但只要还有一个西班牙水兵在海上,这个国家就不会沉没。”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年轻的面孔——
声呐操作员、维修兵、导弹手、厨师。
鱼鹰转向内陆,朝着格拉纳达的方向飞去。
而在下方的海洋里,第一艘驱逐舰已经解开缆绳,缓缓驶出军港。
舰桥上,萨尔加多中将看着雷达屏幕,入江诚站在他身边,分析着声呐数据。
在他们身后,西班牙的海岸线渐渐隐入夜色。
鱼鹰降落在格拉纳达基地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莱昂诺尔从机舱走出来,感觉膝盖有些发软——
不是疲惫,是肾上腺素消退后的虚脱。
她刚才在罗塔说了太多话,见了太多人,现在那些面孔还在脑海里旋转。
地下掩体的走廊里,勤务兵小跑着迎上来:
“殿下,紧急会议,三号简报室。”
“现在?”
她看了眼手表。
“蒙塞拉特司令要求的,所有人。”
简报室里烟雾弥漫。
十几位高级军官围在全息地图前,表情都不算好。
“发生了什么?”
她问,没有坐下。
蒙塞拉特司令转过身。
“气象预报更新了。阿尔赫西拉斯到直布罗陀海峡,未来二十四小时会有持续的雷暴和强侧风。海军航空兵参谋部建议推迟攻击。”
“推迟多久?”
“至少二十四小时。”
房间里一片死寂。
莱昂诺尔能听到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某个军官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的声音。
“GtI那边呢?”
她问,“他们的气象条件?”
“一样糟。”
说话的是空军参谋长,一个秃顶的五十岁男人,“但他们在阿萨拉有更多备降机场,受影响相对小些。”
“问题是,如果我们按原计划起飞,战机穿过雷暴区的损失率会超过百分之三十——这还不算GtI的拦截。”
“所以我们要等。”
“我们要等。”
蒙塞拉特重复道,压抑心里的怒火,“命令已经下达了。舰队返航,所有单位进入待命状态。明天这个时候,重新评估。”
莱昂诺尔沉默了几秒。
她想起罗塔码头上的那些年轻面孔,他们刚刚被她鼓舞起来,现在却要面对另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煎熬等待。
“士气问题怎么处理?”
她问。
“那是你的工作,殿下。”
蒙塞拉特说得直白,“你是王室代表,也是这次行动的‘精神旗帜’。水手们需要听到解释,而不是冷冰冰的作战指令。”
莱昂诺尔点点头。
她懂了。
一小时后,她已经回到了罗塔基地。
这次没有战斗机护航,没有仪式,只有一架普通的军用运输机。基地司令在停机坪等她,脸色比下午更加憔悴。
“殿下,我很抱歉……”
“不用说抱歉。”莱昂诺尔打断他,“带我去见舰长们。然后,我需要一个能面向全体官兵的广播系统。”
“广播系统有,但……”
“没有但是,司令官。这是命令。”
基地的军官俱乐部被临时改成了简报室。二十几位舰长坐在折叠椅上,有些人还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他们本来已经在各自的舰桥上就位,现在又被叫了回来。
莱昂诺尔走上讲台。没有麦克风,她直接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又来了,官僚主义的拖延’、‘上面的人根本不懂打仗’、‘我们白白准备了这么久’。”
她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人在点头,有人在回避她的视线。
“我告诉你们真相:推迟命令是我支持的。”
这句话让房间里响起一阵低语。
“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去送死。”莱昂诺尔继续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雷暴、强侧风、能见度不足五百米——在这种天气起飞,还没看到敌人,你们中的三分之一就会坠毁在海里。这不是勇气,是愚蠢。”
一个年轻的驱逐舰舰长举起了手:“殿下,但GtI可能利用这二十四小时完成集结。到时候我们面临的会是更强大的敌人。”
“你说得对。”莱昂诺尔点头,“所以这二十四小时不是假期,而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检查每一架战机的引擎,测试每一枚导弹的制导系统,重新核对每一份通讯密码。我要你们把准备做到完美,完美到当命令下达时,你们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全员升空。”
她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前倾:“还有问题吗?”
沉默。
“那就回到各自的舰上。告诉你们的水手:推迟不是取消,等待不是软弱。我们要在最好的状态,给敌人最狠的打击。”
舰长们陆续起身离开。莱昂诺尔叫住了萨尔加多中将和入江诚。
“两位,请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才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加密数据盘:“我父亲录了一段视频。本来打算在你们出征前播放的,但现在……我想提前给你们看。”
俱乐部里的小型投影仪亮起。费利佩六世国王出现在画面上——他穿着陆军将军的常服,背景是图卢兹北方司令部的作战室。国王看起来比莱昂诺尔记忆中苍老了些,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安东尼奥,”国王直接叫了萨尔加多的名字,“哈维尔,还有入江顾问。”
三位老军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当我录制这段视频时,你们应该已经在海上。”国王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我不能亲自为你们送行,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但我的女儿会代表我,代表王室,代表所有无法亲临前线的西班牙人民。”
画面切换,变成了一些档案影像:年轻时的萨尔加多在军校毕业典礼上;入江诚在日本海军服役时的照片;蒙塞拉特在阿富汗服役期间获得的勋章……
“我认识你们中的每一位,记得你们的每一次晋升,每一枚勋章的来历。”国王继续说,“我知道安东尼奥的膝盖在1982年的演习中受过伤,每到阴雨天就会疼。我知道哈维尔的儿子在海军航空兵服役,去年在波罗的海的一次训练中差点丧生。我知道入江顾问的妹妹在京都做传统织物,你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
莱昂诺尔看到,萨尔加多中将的眼眶红了。这位铁血老将军,此刻用力抿着嘴,不让情绪流露。
“我把西班牙最优秀的军人托付给你们。”国王最后说,“不只是为了赢下这场战斗,更是为了让这些军人——这些儿子、父亲、丈夫——能够回家。请带他们回家。”
视频结束。房间里只剩下投影仪散热风扇的声音。
漫长的沉默后,入江诚第一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陛下……记得我妹妹的事。”
“他记得每个人的事。”莱昂诺尔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来。不是作为公主,而是作为他的眼睛和耳朵,来看,来听,来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关掉投影仪,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三个精致的木盒。
“按照传统,这些应该在授勋仪式上颁发。”
她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枚镶嵌着红宝石和钻石的十字勋章:
“菲尼斯特雷侯爵,安东尼奥·萨尔加多·伊·里巴斯,海军中将。”
“奉费利佩六世国王陛下之命,为表彰你卓越的领导才能和对王国的无限忠诚,我特此授予你圣费尔南多大十字勋章。”
“国王与全体西班牙人民,将国家的命运托付于你。愿上帝保佑你,保佑我们的舰队。”
老水手的手在颤抖。
莱昂诺尔亲自把勋章别在他的胸前,然后后退一步,敬礼。
第二个盒子里的勋章造型不同,链条由黄金和珐琅制成:
“入江诚特邀高级顾问,奉我父王之命,为表彰你作为我们挚诚盟友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我非常荣幸地授予你伊莎贝拉天主教女王项链大十字勋章。你的智慧与勇气,将永远被西班牙人民铭记。”
入江诚深深鞠躬,低声说了句什么。
莱昂诺尔猜,大概是“深感荣幸”之类的话。
第三个盒子是空的。
“这个,”莱昂诺尔说,“是给全体官兵的。一枚无形的勋章,叫‘信任’。我父亲信任你们,我信任你们,整个西班牙信任你们。”
她把空盒子放在桌上:
“明天晚上,当你们真正出征时,我会在码头,亲手为每一位舰长、每一位表现杰出的官兵授勋。但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我们还有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