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到,崇昭帝会突然下旨赐婚。
包括谢微兰自己。
卿谢延展停职在家已经有些日子了,说是停职,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再重回朝堂,这般闲居在家,只是冷处理了……
如今的朝堂,文有陆经秉政,卢克符辅之,武有戚明扬、俞千山等将领鼎力支持,与萧嵩执宰、萧家党羽遍布的时候已是天壤之别。
寒门渐起,世家式微,清算仍在继续,只是更为温和隐秘……
谢延展自己也清楚,他牵涉萧党一案却还能保住性命,还得多亏他姓谢——与谢皇后是同宗。
当年谢皇后的父兄叔辈,为平定战乱捐躯。谢家男丁更是战死无数,满门忠烈,是大梁开国以来牺牲最重的勋贵之家。也正为此,先帝才指了谢家女为当时还是皇子的崇昭帝为正妃。
谢皇后娘家这一脉早已人丁凋零。
他虽是旁支,但终究顶着谢姓,血脉里淌着护国的功勋……
许是看在这层情分,太子才留了一线,未下死手。
圣旨到谢府时,谢延展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整了整衣冠,快步迎至中庭。
传旨的是内侍省的少监,王承喜的干儿子王瑾,年岁不大,眉目间却已习得几分干爹的圆滑。
“谢大人,接旨吧。”
谢延展撩袍跪下,身后家眷仆从跪了一片。
卷轴展开,王瑾嗓音清晰地念出旨意。
待听见“册谢氏嫡女为太子正妃,择吉日完婚”时,谢延展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公,这……陛下怎会突然……”
王瑾合上卷轴,笑吟吟地弯腰虚扶了一把。
“谢大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如今落在贵府千金头上,是谢家的福气,更是陛下对谢氏满门忠烈的恩宠。您该高兴才是?”
“是是是。皇恩浩荡……臣……谢主隆恩。”
谢延展喉头干涩,挤出笑容,顺着王瑾的力道起身,示意管家奉上早已备好的钱袋。
王瑾不着痕迹地收了,笑容更真切几分,“谢大人放心,陛下虽在病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谢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多谢公公提点。”谢延展连连拱手。
送走宣旨队伍,谢延展站在庭院中,做梦一般,半晌没有动弹。
内宅里,谢微兰听得动静,早让心腹丫头打探清楚了。
“父亲……”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谢延展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方才……方才秀茹说的是真的?陛下当真下旨,要女儿嫁入东宫?”
谢延展点头,把圣旨递到她手里。
谢微兰颤抖着手展开,眼圈倏地红了。
近来的日子过得有多难,只有自己知道。
从平乐失势,到萧氏倒台,谢家声势一落千丈,从前围着她转的贵女们都躲着走,连带着她的婚事也没了着落。她夜里常睡不着,生怕谢家哪天彻底败落,她要跟着遭受更大的屈辱……
没想到,峰回路转。
她竟以这种方式,一步登天,攀上这世间女子所能企及的顶峰。
“你可愿意?”谢延展心情复杂地看着女儿。
谢微兰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太子殿下俊朗不凡,女儿自是……敬仰……”
“你从前不是说,太子性情冷厉,近之可怖吗?”
“父亲……”谢微兰娇嗔着打断他,手指绞着帕子,“此一时彼一时嘛。”
当年的太子肇除了皮囊出色,风头远不如受宠的端王李桓,储君之位也摇摇欲坠。在平乐等人的恶意渲染下,谢微兰那时很害怕李肇,不敢与他有半分牵扯。
现今已是截然不同。
皇帝病体支离,太子大权在握。
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不就等同于坐上了皇后之位?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巨大的狂喜,让她来不及细想这泼天富贵为何会砸到自己头上,只觉扬眉吐气,因父亲失势而遭受的冷眼和嘲笑,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洗刷干净。
她喜极而泣,扑进谢夫人的怀里。
“母亲,我们……终于熬过来了!女儿……女儿……”
谢夫人也是泪光闪烁,拍着女儿的背,连声道:“好,好。我的儿,娘就知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娘……”谢微兰脸上飞起红霞,羞耻中又带了一丝不安的怯意,“不知太子殿下……他可愿意?”
东宫与薛六姑娘的传闻,她早有耳闻。
谢夫人却不以为然,拍着她的手背,“我儿这般品貌,又是陛下亲选,太子殿下定然也是满意。再说了,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岂可违逆?”
谢微兰娇羞地低头,“女儿都听父亲和母亲的。”
“快!去账房取银子,给府里上下都发赏钱,再开库房,挑些好东西,给姑娘备嫁……”
谢夫人母女,沉浸在喜庆之中。
唯有谢延展,眉头始终未能舒展。
皇帝久病,突然插手太子婚事,册立的还是他这个失势待罪之臣的女儿……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背后藏着怎样的凶险?
福兮祸所伏。
他宦海沉浮多年,直觉此事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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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园这边,消息是椒房殿的玉姑姑亲自送来的。
她一进门就跺着脚,额角带着细汗,满脸的愤愤不平。
“……那妖道太不是东西了。在陛下跟前胡言乱语,说什么谢家二姑娘的八字万中无一,能引天地清气,滋养陛下龙体……还说六姑娘您出身旧陵沼,煞气重,克六亲,要是嫁入东宫,会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薛绥正在书房作画。
闻言,笔尖未停,一个收笔很是漂亮。
她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慢擦着指尖的墨渍。
“谢微兰……”
她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似在品味什么,脸上不见怒色,平静得令人心惊。
一旁的小昭却气得脸色发白,脱口便道:“陛下怎么能这般糊涂?皇后娘娘就不管管吗?还有太子殿下?他怎能任由陛下……这般欺负我们家姑娘不成?”
玉姑姑面露难色,低声道:“娘娘刚生产完,身子还虚着,得知消息又急又气,差点晕过去……婢子出宫时,听闻太子殿下已被急召去了紫宸殿……只是……陛下现在的性子,怕是听不进去。”
小昭还要再说什么,被薛绥一个眼神止住。
她神色平静,示意如意取来荷包犒劳玉姑姑。
“劳烦姑姑跑这一趟。请回禀皇后娘娘,就说薛六知道了,请娘娘安心休养,勿为这等小事劳神。”
小事?
玉姑姑叹气,心下的焦灼平复了几分。
“姑娘,您千万想开些。娘娘说了,即便……即便有陛下旨意,她也定会为您争一个应有的位份,断不会让您受委屈……”
只是,不再是太子妃了。
薛绥淡淡一笑:“我明白。姑姑放心。”
玉姑姑还想劝慰几句,见她眼神清明,不似作假,只好应下:“那婢子就先回去了,有消息再给姑娘递信。”
送走玉姑姑,薛绥走到书案边,将那幅还没有完成的字画拿起,看了看,缓缓撕成两半,丢进一旁的纸篓。
又转身,从书柜暗格里取出那本画册。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小昭凑过来看。
画纸是新的,墨迹犹鲜,还没有来得及装订成册。
翻开的页面上,是一个纤弱窈窕的女子,眉眼细致,神态却带着一股子卑怯之感,与她的名字“微兰”颇有些反差。
小昭微微蹙眉,仍是意难平:“姑娘,皇后前脚为太子议婚,陛下后脚就降旨。这分明就是冲着您来的。那玄玑子肯定是收了谢家的好处……”
薛绥拿起一支细笔,蘸了朱砂。
在画纸的空白处,慢慢写下“谢微兰”三个字。
“冲着我来的不假,但背后推波助澜的,恐怕不单是一个江湖术士。”
朱红刺目,如同鲜血。
她微微一笑,语气更为平淡了些,“谢延展停职在家,急于翻身是真。但玄玑子选中谢微兰,未必是谢家能运作得来的。兴许,只是看中她姓谢,皇后即便不满,也不至于反对……”
“那是何人?”小昭不解。
是太后?魏王?
是死而不僵的萧氏余孽?
还是……那个平静到异常的端王殿下?
薛绥摇摇头,示意小昭把画册收好。
“锦书出去多久了?大郎君那边还没有回话?”
小昭忙道:“锦书姑姑一早便出去了……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姑娘,我去前头看看。”
薛绥颔首:“锦书回来,立刻让她来见我。”
“那……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如意在一旁掐手指,满脸忧色,“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娶那个什么谢二姑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薛绥看她一眼,语气轻淡:“娶呗。”
“姑娘!”如意跺脚,几乎要哭出来,“太子殿下明明与姑娘两情相悦……”
“急什么。他要娶,我拦得住吗?”
薛绥唇角微微弯起,弧度冰冷,“人家锣鼓喧天要唱戏,我们何必急着拆台?”
“姑娘有什么法子?”如意眼睛一亮,却摸不清姑娘的意思。
薛绥并不解释,只淡声吩咐。
“备车,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