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廷杖余音,尚未散尽,李肇的旨意已传遍皇城。
太子废薛绥的尼籍,令其还俗,还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三日后的大朝会上,他更是无视朝堂上的激流暗涌,当殿宣布要立薛绥为太子妃,昭告天下,以固国本。
满朝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殿下三思!薛氏出身庶支,身世复杂,且曾遁入空门,实难正位东宫……”吏部尚书袁启礼率先反对。
“袁大人此言差矣。”李肇端坐在龙椅之侧的监国位上,朗声道:“薛氏聪慧贤淑,医术高明,曾多次为皇后和孤诊脉,立下大功。出身庶支如何?曾入空门又如何?难道仅凭这些,就能否定她的品性和才能?”
“嫡庶有别,礼法森严,何况她曾……”袁启礼还想说什么,却被李肇打断。
“袁大人说礼法?孤倒想问问,礼法哪一条写了庶出者不可为贤?哪一条定了还俗者不配为妻?何况——孤记得,袁大人的生母,也是庶出吧?难道袁大人也认为,令堂不配为人母?”
李肇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
袁启礼脸色涨成猪肝色,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真正想说的,其实并非庶出的事……
而是薛绥曾为端王侧妃,这样的关系,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要是皇帝在堂,绝对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可太子手段毒辣,萧文远的血还没有干透,他也不想轻易触他逆鳞,这才支支吾吾,结果讨了个没趣……
“袁大人的生母贤德,满朝皆知,可见为人如何,与出身无关,只与品性有关。”李肇语气放得柔和了一些,含笑起身,衣袍扫过案几,声音沉稳有力。
“孤意已决,此事便这么定了,不必再议。着礼部即刻拟定章程,五日内呈上来,务必周全。今日后,再有人对孤的终身大事说长道短,一律以抗旨论处。”
满朝文武阶下百官垂首,鸦雀无声。
梁柱投下的阴影,将众人的顺从,一并罩在其中。
李肇眼角余光扫视一眼,心中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退朝——”
-
东宫寝殿。
一场秋雨过去,梧桐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滴落,叮咚作响。
薛绥靠在引枕上,一边吃着莲蓉糕,一边听来福绘声绘色地讲述大朝上发生的事。
“袁大人被殿下堵得哑口无言,脸都紫了……”来福拍着大腿,说得眉飞色舞,很有一股子为自家主子邀功的意味。
“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吭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如意捧着刚温好的药碗进来,笑道:“姑娘往后就是太子妃了,再回薛府,我看谁还敢轻慢?”
小昭瞪他,“你的眼里,未必就只有一个薛府?”
如意吐了吐舌头。
薛绥将糕块放回碟中,轻声道:“刀尖上的锦绣,好看难拿。”
得知李肇力排众议,坚持要立她为太子妃,她心中其实五味杂陈。
震惊于他的强硬手段,忧虑此举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反正婢子觉得,殿下对姑娘可是真好。”如意笑着说,眉间眼底满是憧憬。
“殿下连那些老大人的面子都驳了,还有谁能撼动殿下的心意……这世上再没有哪个郎君,像太子殿下这般护着心上人了……”
薛绥没有说话。
太子妃……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她这条从泥泞和荆棘中挣扎出来的路,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铺到东宫的凤座前?
“姑娘,您怎么了?”如意见薛绥神色间并无太多喜色,有些担忧地收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您……您不高兴吗?”
薛绥轻笑摇头,没有说丧气话,而是平静地看向小昭。
“你去找大郎君打听一下,西兹使团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小昭看着姑娘凝重的眼神,略微不解,还是点头应下。
“婢子这就去。”
-
萧文远的鲜血与哀号,浇灭了不少人跃跃欲试的心思。
铁腕暂时压下了反对的声浪,却也让无数人心生怨怼。
清流寒心,勋贵自危,依附萧家的势力更是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大梁朝堂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慈安殿内,承庆太后终日跪在蒲团上,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菩萨都叫了千百遍,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肇一意孤行,拿他毫无办法。
大长公主府,更是朱门紧闭。这位曾在宫宴上掷杯怒斥皇子的皇室贵女,已整整三日未曾合眼,只盯着天牢的方向,盼着能探得儿子的安危。
而躲在幽暗角落里的平乐,得闻李肇要立薛绥为太子妃的消息,气得灌下大半坛烧酒,在顾介面前又哭又笑,然后酗酒胡闹,彻夜狂欢……
癫至酣处,顾介盯住她的眼,声音含糊的笑。
“公主,您该逃了……”
“逃?”平乐捞起一杯烈酒,狠狠泼在他的脸上。
“没出息的蠢货!要逃也是他们逃。你别看李肇如今风光……哼,他越是得意忘形,离众叛亲离、粉身碎骨就越近了……”
曾经的她便是如此。
她相信,李肇也是一样。
-
东宫书房内。
李肇看着案上的奏折。
一个墨迹未干的“准”字,力透纸背。
烛火摇曳,映着他冷峻坚毅的侧脸。
“殿下。”元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迟疑。
“进。”李肇没有抬眼。
元苍躬身步入,低声禀报:“萧嵩在狱里……闹得厉害,指责殿下隔绝内外,蒙蔽圣听。方才……竟以头撞墙,意图自戕,幸而被守卫及时拦下。”
李肇笔尖一顿,唇角微微勾起:“他要真敢死,就不会等到现在。不过是黔驴技穷,搅乱孤的视线或博取些无谓的同情罢了……”
他放下笔,“由着他闹去,清水薄粥,吊着性命即可。”
“遵命!”
元苍肃然应诺,不敢有丝毫怠慢。
脚步声远去。
殿内重归寂静。
李肇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觉得有些乏了。
连日来的案牍劳形,殚精竭虑,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他起身走到榻边,和衣躺下,沉重的眼皮渐渐合拢,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竟是那个血色弥漫的旧陵沼,萧崇的定疆剑插在大雨倾盘的泥地里,剑身光洁如镜,映着少年李肇惊恐煞白的脸。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浑身湿透,想要拔出那柄沉重的宝剑,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鲜血,顺着雨水漫过脚踝,膝盖……
迷蒙间,一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血雾里。
白衣胜雪,带着凛冽的杀气,面目却怎么也看不清……
“殿下?殿下醒醒……”
李肇猛地睁眼,额角全是冷汗。
只见来福端着食盒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担忧:“殿下可是魇着了?小人让小厨房炖了参汤,您趁热用些,暖暖身子吧?”
李肇摆摆手,刚要说话,却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窗下。
身形瘦削,步履无声,正是专司暗线的夜枭。
李肇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何事?”
若非十万火急,夜枭不会在此时此地现身。
“启禀殿下。”夜枭声音低沉,“属下查到一些线索,关乎西兹公主的下落。”
李肇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西兹公主?”
夜枭道:“西兹使团滞留上京,四处寻访,胡商阿力木也在暗里奔走多日……只为寻找一位失踪的西兹公主……”
“阿力木?”李肇语气淡漠,“他们寻找公主,与孤何干?”
一个异国的失踪公主,在当前局势下,实在不值一提。
夜枭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
“属下怀疑,薛府的雪娘子,就是西兹人在找的阿依努尔公主。”
“哦?”李肇徐徐坐直身体,“你有证据?”
“属下顺着使团提供的零星信息追查下去,发现……西兹人描述的阿依努尔公主,早年经历与雪姬有诸多重合之处。更紧要的,西兹人要寻找的公主左肩胛骨下方,有一处形似弯月的胎记,雪娘子身上的胎记,其位置、形状,也完全吻合……”
夜枭的声音毫无波澜,说到这里,似乎怕太子有所误会,他才清了清嗓子。
“那日薛六姑娘为雪娘子针灸祛毒,属下无意瞥见的……”
李肇眸色沉了沉:“孤知道了。”
夜枭道:“薛府下毒一事动静不小,西兹使团不会毫不知情。雪娘子的身份和遭遇,说不定西兹人很快就会知晓……”
李肇心头蓦地一紧。
雪姬若真是阿依努尔,那她的生死便不仅是薛府内宅的事了……
他沉默片刻,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冽。
“你继续暗中查证,不要惊动任何人。有新线索,随时来报。”
“属下明白。”
夜枭领命,悄然退去。
李肇望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案上参汤的热气已散尽。
他推开窗,望着寝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明亮温暖……
雪姬若真是西兹公主,薛平安可知?
他缓吸一口气,转身对来福道:“掌灯,孤去看看雪娘子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