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是在混沌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深水的浮木,缓慢地、艰难地漂浮。
耳际慢慢有了声音——淅淅沥沥,不急不缓,敲打在宽大的梧桐叶上,发出细碎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湿冷气息。
她眼皮沉重,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晨光熹微,透过层叠的纱帘,慢慢地淌进来。
这一刻,殿内极静,朦胧的光晕,和窗外延绵不绝的雨声,令她极为舒适。
“醒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薛绥微微侧头。
李肇斜倚在榻边的紫檀木雕花凭几上。
他身上还是昨夜那件织金蟠龙常服,衣襟微敞,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下颌也冒出了短硬的胡茬,泛着淡淡的青色……
显然是一夜未曾挪动,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殿下怎不去偏殿歇息?”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他按住肩头。
“躺着。”李肇俯身,手背自然地贴上她的额头。
“你昨夜高热不退,孤如何放心?”
薛绥心头一动。
看着李肇写满担忧的脸,她喉咙干涩发紧,浑身骨头都透着酸软乏力,尤其是脏腑深处的灼烧与麻痹感,隐隐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让她无法不往最坏处想。
“我是不是……没得治了?”
李肇的手顿住,黑眸沉沉地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
“舒大夫说,那毒物阴烈霸道,与你体内寒毒相激,兴许是好事。”
“殿下是说?”
“你薛平安,命不该绝。”他指腹极轻地拂过她头上新生的寸发,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角,冲淡了脸上的严肃,竟有几分少年人的鲜活。
“舒大夫说祸福相依。此番两毒相斗,若处置得当,或许能撼动寒毒……白发转青,亦未可知。”
薛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刺手的头顶。
从前她是毫不在意的。
青丝白发,不过皮囊。
可此刻,听着李肇嗓音里那藏不住的希冀,心底竟也泛起一丝微澜。
“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
她低声道,忽然想起雪姬。
那带血的记忆带着寒意袭来,她猛地掀开被子便要下地,却被李肇拦住。
“想去哪里?”
“我娘她……”
“有舒大夫和张怀诚在,用不着你。”李肇手臂微微用力,轻易将她按回榻上,“舒大夫说了,你脏腑受创,仍需静养,不可再劳心费神,眼下要做的,就是躺着,养病。”
他说着,对外扬声,“传早膳。”
宫人鱼贯而入。
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奉上食案。
青瓷碗里盛着软糯的小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色香诱人。
李肇端起粥碗,用银匙仔细搅动散热,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曾经做过千百遍……
“舒大夫交代,你脾胃虚弱,虚不受补,宜清淡温养……”
他又解释。
一口一句舒大夫。
短短时日,他与天枢竟熟稔至此?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点点头,张开嘴接住。
粥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米香。
她懒懒的,看着李肇的侧脸。
晨光下,太子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原是冷硬的轮廓,此刻竟好似揉进了一种专注的温柔,很是好看……
“殿下昨日说的话……可是认真的?”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李肇抬眼看来,黑眸映着窗外的微光,亮得惊人。
“孤何时有过戏言?”
“可我的身份……”
“在孤眼里,你只是薛绥。”李肇打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那个能为孤诊脉,能与孤论政,能在危难时与孤并肩而战的薛绥。”
“薛绥是个尼姑。”她有些好笑。
“我会废了你的尼籍。”李肇放下银匙,拿起丝帕替她拭了拭唇角的一点粥渍,目光沉静地道:
“三日后大朝,孤便晓谕百官,立你为太子妃。”
薛绥猛地吸了一口气,牵扯得胸口一阵闷痛。
“殿下三思!”
“孤已经想好了。”李肇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你不必担心那些腐儒非议,孤自有手段让他们闭嘴。”
“殿下,我并非畏惧流言蜚语。”薛绥指尖下意识地蜷缩,陷入他掌心。
“只是眼下,萧家余党未清,端王虎视眈眈,太后心怀怨怼,平乐仍蛰伏暗处……殿下若此时立我为妃,岂不是给了他们攻讦的借口?他们会说,殿下为一己私情,罔顾君父病危,败坏朝纲,耽于女色……到时候,群起而攻之的人只会更多……殿下这监国之位,如何坐得安稳?又如何腾出手来肃清环伺的豺狼?”
李肇的唇角缓缓勾起。
眼底,有一抹锋芒乍现——
“孤就是要让他们跳出来。与其坐等暗箭,不如引蛇出洞……”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明刀明枪,一次性解决干净。”
薛绥打个寒噤。
她望着李肇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算计,瞬间明白了他的盘算——立妃是饵,更是他清洗朝堂、巩固权柄的手段。
她叹了口气,心头滋味难辨。
“原来殿下存的是……这份心思。”
“孤存的,更是娶你的心思。”李肇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声音低沉下去,直抵她心间。
“鱼和熊掌,孤要兼得。”
薛绥被他强势的宣告,噎得说不出话,脸颊竟微微发烫。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晨光穿过云层,透入窗扉,在太子肩头镀上一层金边。
“殿下……”她低唤,心绪翻涌。
“喝粥。”李肇微微勾唇,重新拿起银匙,动作轻柔,仿佛刚才那一番搅动天下风云的对话,只是她的错觉。
殿内重归于寂静。
凉风掠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雨过天晴,但笼罩在上京城的风暴,却刚刚开始酝酿……
-
次日一早,薛府的消息便送到了东宫的书案前。
钱氏受惊早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婴,母子平安。
薛庆治依旧“昏迷不醒”,傅氏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端汤奉药,寸步不离。这鹣鲽情深的夫妻模样,竟比过去二十多年都要来得恩爱。
“看来薛府是查不出什么了。”李肇听着关涯的回报,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击几下。
“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关涯道:“殿下,傅氏嫌疑最重。她那天才去过慈安殿,出来时神色有异。要不要提审?撬开她的嘴……”
“不必。”李肇道,“她不过是颗棋子,背后真正的推手在慈安殿。派人盯紧薛府,尤其是傅氏的一举一动。没有孤的明令,莫要打草惊蛇。”
关涯有些不解,“殿下,恕属下直言,薛府如此敷衍塞责,分明是包庇凶手……殿下为何要手下留情?”
李肇蹙眉,“那是薛六的娘家。”
关涯对上太子锐利的眼风,这才心领神会。
太子并非手软,而是为了薛六姑娘。
一个女子,纵有天大的本事,要嫁入皇家宗室,也须得娘家有几分体面。若薛家彻底倒塌,她日后即便入了东宫,也难免落人话柄,被朝臣宗室指指点点。
何况,一个傅氏不足为虑。真正需要忌惮的,是她背后的永定侯府,以及深宫那位老谋深算的太后娘娘……
“打蛇,自然要打在七寸。”
话音未落,梅如晦匆匆告禀进来,脸色凝重:“殿下,紫宸殿出事了。萧嵩的族弟、中书令萧文远,联合了礼部何尚书、御史台王焕等十余位臣工,跪在紫宸殿外,口口声声要面圣,质疑殿下监国之权……”
李肇冷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
“他们倒是会找时机。传孤令,父皇龙体欠安,不便见客,让他们各自回府待着。”
“殿下,他们说了,若今日见不到陛下圣颜,便长跪不起,以死明志……”梅如晦语速极快,额角隐隐可见细汗。
“更棘手的是……不知受了何人煽动,上京城流言四起,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说太子殿下……幽禁君父,独揽大权,还……强纳尼姑入宫,德行有亏……若僵持下去,恐对殿下不利。”
李肇起身:“孤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