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饶命，不要杀我。”
这一声求饶令那审问之人及旁观的小豆子都颇感意外。
方才许瞎子的强硬姿态犹在眼前，而今面对生死却哀声求饶，同一个人，两副面孔，天差地别，只在瞬间，自然令人惊诧。
那高瘦汉子收回已经扬起的右手，轻声道：“许庆，你是在求饶吗？”
许瞎子哀声连连：“饶命，饶命，不要杀我。”
“你能忍受断骨之痛，却如此怕死？”高瘦汉子轻声说道。
“我… …我此前一直以为你是魏公派来诈我的，自然不能多说一句。现在知道，你确是王公公派来的。哎，你若早些… …哎呦，我的手。不多说了，你要问的，我一字不差都会告诉你，只求你留我一条性命。”
许瞎子哀声说着，连连呼痛，与方才那个强硬如铁的许瞎子仿佛两人。
小豆子听了许瞎子所言，并未全然明白，心中疑惑重重，脑袋昏昏沉沉，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梦中。
那高瘦汉子倒是明白了许瞎子话中的意思，点点头，轻声道：“既如此，咱也别多废话了。你便说说你在这里两年的经历，有些什么信息、收获。说得仔细，我便留你性命。若还是想着搪塞欺瞒，我定是不能留你了。”
高瘦汉子话声不大，却有一股刺骨的寒意。
一旁的小豆子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才想起自己还赤裸着上身，便从自己平时睡觉的草垫子上寻到自家中带来的包裹，寻出一件上衣，胡乱穿在身上。
许瞎子语带哭腔道：“何大辅，我命在你手里，如何敢搪塞欺瞒，定是句句实话，若是有半句假话，便是天打雷轰，不得好死。你答应我，我若说了实话，你便放我一条生路。”
“成，算你识相。那就别耽误功夫了，说说吧。你若老实，我何必一定要你性命。那就仔仔细细地将你所知都说出来吧。”高瘦汉子冷冷说道。心中对许瞎子如此做派颇为不屑。
“两年前，魏公得到鸽子卫消息，说那前朝逆贼张士诚的一支后人早年间迁徙到这一带居住。而那被太祖爷定名为《九四邪典》的其中一本应该在他这支子孙家中所藏。”
“我只耳闻有这么个说法，至于这《九四邪典》有何用处，却从未听人说起。今日便烦劳许公公给我这锦衣卫小吏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件，为何引得宫中之人极力搜寻？”来人问话声音甚轻，仿佛打听一件邻居家私事，语气中显露着为邻居家遮掩，无意让外人知晓的姿态。
许瞎子却很是“坦诚”，听来人如此问，便毫无保留，将所知一股脑倾吐而出，生怕对方有丝毫不满，忽而变脸，再断其一两根手指。
“您自知道，当年的逆贼张士诚又名张九四，当年与太祖爷争夺天下，建立伪周朝廷。据传张九四盐商起家，财富盈天。太祖爷攻破伪周都城，活捉张九四，却并未发现大量财宝。张九四咬死不吐一言，据张九四身边人供述，逆贼早知难敌太祖爷，早早将大量财宝埋藏各处，只在四部宫室密档中留下线索以供来日寻觅。太祖爷因之线索不足，最终也未能寻获伪周传说中的隐藏财宝。太祖爷并不甘心，留下口谕，令宫内侍卫留意线索，寻查失踪密档，并将其命名为《九四邪典》。只是线索难觅，如此经年，再无消息。”
许瞎子仍是语带哭腔，徐徐说出他藏身于此的秘密。为求活命，更是说得颇为详细。
（二）
自打那夜，亲眼见过许瞎子的异常后，小豆子便知道许瞎子来这李家沟村绝非偶然，定是藏了什么私密阴谋。
今日听许瞎子开口说出，心中一动，立起耳朵仔细听着，却对许瞎子所言之事混沌不懂，一时脑袋更觉昏晕。只是知道了那救过自己的高瘦汉子原来名叫何大辅。
“《九四邪典》… …你来此就是为了寻这本书么？”那名唤何大辅的高瘦汉子听了许瞎子所言，心中颇有一点意外，语气中满是怀疑之意。
“我绝无半分虚言，你听我说完，便知道我所言确实了。”许瞎子知道对方怀疑，忙出言释疑，生怕对方一时不耐，又动手伤人。
“魏忠贤竟然还惦记着那本老书，真是意料不到。”何大辅听了许瞎子所言，疑心稍减，话语间多少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那《九四邪典》一共四本，魏公从宫中见过两本，还有两本遗失在外。且听宫内老人说，太祖爷当年攻破苏州城，手下人收罗逆贼张九四所余各种书简，其中有一本便是《九四邪典》第一册。通过第一册得知，后面还有三册。太祖爷有话，让手下人收罗余下三册。可惜，直至太祖爷驾崩，也没有收罗到一册。直至多年后的成化年间，西厂汪直于辽东偶得一本。只是封皮上写着《南柯一梦》，以充作一般杂书，常人看了，只是不明所以，并不会细究。这位前西厂督主汪直见过首册，方才知道那本《南柯一梦》原来是《九四邪典》第二册。由此，皇帝便又传下口信儿，让锦衣卫留意民间，搜寻余下两册，只是又是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你的魏公又如何要翻起当年的旧账，搜寻那书呢？是要寻宝么？”
“魏公当年在宫外时，便听人说起过前朝典故，入宫后更亲眼看过两本《九四邪典》，心中便想着凑齐四本，以求探寻那张九四的埋金之地，上报皇恩。民间多年口耳相传，都说那逆贼张九四富可敌国，定是在某处埋藏了大量金银珠宝，以图复兴。”许瞎子的哭腔渐渐消失，也不再呼痛，说话的语气已然正常。
“街巷小民的传言也可入耳么？你家魏公已经手握大权，却还想着那虚幻的宝藏，贪心不足啊。”何大辅叹了一口气。
“魏公说，他非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朝廷分忧。现今西北民乱滋生，关外蛮夷为患，正是朝廷用钱之际。便是传言，也要证实一番，若万一能得到那笔传说中的财宝，便是朝廷之福了。”
“哼，真是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呀，魏公着实辛苦了。”何大辅口中戏谑道。
许瞎子不言。
“你既然为了那本《九四邪典》来此，怎地竟待了两年之久？于今，可有收获？”何大辅轻声问道。
“那鸽子卫的消息只是说有一支张家后人迁徙来此。但并不确定到底是哪家那户。我来此要一一排除，最终确定究竟哪一家才是那张九四的后人。这本就是个艰难麻烦的事情。所幸，那鸽子卫获知那余下的两本《九四邪典》为了隐藏方便，已经改名《周公解梦》和《痴儿说梦》了。”
“厉害，如此陈年旧事，竟被魏公深挖至如此，真是佩服啊。”何大辅摇头叹息。
许瞎子并不理会，继续道：“两年时间，我查遍了这一带乡里市镇，终于被我查到确切线索——便是万德镇上的一家张姓富户。又冒险捉了这家当家人拷问，确证是从江浙那边辗转迁来的。这些信息竟都是当地户籍上不可见的，可见我大明地方吏治疏漏。”
“许大人不要牵扯其它，只说你可有在那张姓家里找到你所寻的书？”
“我本想让那当家人说出书的下落。可那当家的竟想不起有这一本书来。我便捉了那当家人来此，细细拷问。他回忆起家中确实有这么一本书。只是不知何时丢失了。事过多年，历经几代人，后辈人早不知晓那书的用处价值，只当无用之物对待。本来事情已至死路，我这一趟也要无功而返了。也是事有凑巧，那个跟着我学手艺的村里半大小子……喏，就是你身边那个，竟说他家里有那一本《周公解梦》。”
（三）
何大辅听了许瞎子所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豆子，心中疑惑不解。
许瞎子继续道：“这此中内情我也不多说了，总之，我确是得到了那本《周公解梦》。仔细看了，也正是那本魏公苦寻的《九四邪典》中的一册。”
何大辅点点头，轻声问道：“许公公，这么说，那宝藏的消息你是得到了？”
“哎，老天爷弄人。那书确是那本书，可上面依旧只是一些宫廷军政之事，没有一字说到宝藏。看来，若想寻宝，定是要在那遗失的最后一本书中寻觅，才有可能了。”许瞎子叹息了一声。
何大辅半信半疑，两眼盯着许瞎子，一时无言。
“你若不信，那本书便在那小子身上。你翻出来，自己看便了。多说一句，那小子强蛮，你要小心些。最好是先将那小子制住，再动手翻找才稳妥。”许瞎子说至此，挣扎着从躺椅上支起上半身，朝屋外的小豆子看去。
小豆子也正盯着屋内，在透进的微光中，两人目光相触。小豆子清楚地看到许瞎子那只被他刺伤的眼睛中，顺着眼眶淌下的一道血水已经凝结在脸上，昏暗光亮中，甚是刺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忙低头不与许瞎子对视。
“嘿嘿，小子，算你狠，我还真是看错了你。我今日奈何你不得，我身边这位手段比我高明百倍，一会儿定会让你知道厉害。你今日便是有神仙相助，也难有活路了。”
许瞎子说罢，瞪着小豆子，狞笑了两声，方才又将身子放平。若不是两手、两脚都被绑在躺椅上，那许瞎子仿佛便要扑到小豆子身上，在小豆子身上咬下两块肉来。
“许大人，依你之言，你此行算是白忙一场了？”何大辅等许瞎子言罢，才轻声开口追问道。
“嘿，在这穷山僻壤两年，便是这么一个结果，想来真是可笑了。”许瞎子叹息一声。
“那许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若你不来寻我，我想着还是回京城，将那本书交给魏公，将这两年的经历向魏公禀报一二。不想你何大人登门来了。我既然与你说了这些，自然是不会再回京城了。魏公定然也不会放过我，我唯有隐匿江湖，了此残生了。”许瞎子话语中满是落寞之意。
“你许大人也确实不容易，以乡民之姿潜藏于此，只为了那魏忠贤一个没来由的想法。真是辛苦你了。”何大辅轻声抚慰着。
许瞎子又叹息了一声，仿佛颇为认同。
小豆子见两人从方才的断骨拷问，到如今的彼此声息相通，心中只觉难以理解，更觉这逼仄空间中，随着两人语气和缓，更莫名生出一丝透骨的寒意。
于这世道人心，小豆子终是难以明了，只能傻傻地在一旁看着。
“魏公将你安放在这里，按他的习惯，应该是定期都会派人过来与你接洽，随时获知你的信息。如今过了中秋，那个过来与你接洽的人，应该也快来了吧？”何大辅话锋一转，方才的柔声安慰，转而又冰冷如刀。
那躺在躺椅上的许瞎子身子动了一下，他料不到这何大辅消息如此灵通，对魏公的安排竟了如指掌。
“那个人，那个人，确切日子不知道，但应该就是这几天过来。我一句不敢欺瞒何大人。如今我与你说了实话，魏公定然不会饶我，我… …我定会与你一心，等那人过来时，我助你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