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祥正趴在贾环膝头数银票，闻言猛地直起身来，珍珠绣鞋一脚踢翻了鎏金脚炉。
贾环伸手去接她怀里散落的账册，蟒袍袖口扫过案上未干的朱砂御批。
“那日凤藻宫前的玉兰开得正好……”
彩霞用银剪拨亮烛芯，火光在她月白中衣上晕开蜜色。
“林娘娘摔了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带着探春娘娘、宝钗娘娘闯进御书房。您猜她们捧着什么？”
窗外忽掠过一阵穿堂风，将那鎏金烛台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 。
贾环望着晃动的光影，恍惚又见那日满室珠翠——
林黛玉捧着《女诫》走在最前，天水碧宫装曳过金砖，裙角银线绣的竹叶随步生辉。
探春左手《资治通鉴》右手《贞观政要》，石榴红蹙金翟衣衬得眉眼如刀。
薛宝钗捧着《孟子》缀在最后，月白缎绣金牡丹的披帛却将门槛缠住半边。
“皇上可知‘君无戏言’四字怎么写？”
黛玉把书卷往龙案重重一放，羊脂玉镯磕在和田玉镇纸上，清响惊飞了檐下白鹤。
探春翻到《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染着丹蔻的指甲在“载舟覆舟”四字下划出血痕：
“当年先帝让您抄的《帝范》，莫不是都就着杏仁茶喝了？”
宝钗将《孟子·离娄》篇推到贾环面前，指尖点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腕间翡翠镯却“咔嗒”撞上黛玉的羊脂玉镯。
两人对视时，凤仙花染就的指甲在书页上叠成并蒂海棠。
贾环摸着鼻梁讪笑，忽见侍书捧着青瓷盏进来。
才要伸手去接，探春已掀开盖子——竟是碗黑漆漆的黄连醒神汤！
“这是凤藻宫小厨房特制的。”
黛玉捻着碧玉念珠，眼角泪痣在晨光里似坠未坠。
“皇上既爱说笑，不如多尝尝这苦尽甘来的滋味。”
彩霞说到此处，蘸着蔷薇露在贾环掌心画了个圈：
“最后还不是贤德妃娘娘打圆场，说要把《笑林广记》收进御书房当奏折批？”
她忽然压低声音，“那日三姑娘带来的可不是寻常《资治通鉴》——”
小吉祥正听得入神，忽见彩霞从妆奁底层抽出本包着《列女传》封皮的书。
翻开竟是市井流传的《混世魔王传》，里头还夹着贾环幼时穿开裆裤骑竹马的画像！
窗外更鼓恰敲三声，惊得小吉祥手中银票又散落几张。
贾环低头去拾，却见某张“祥瑞通宝”背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
竟是晴雯模仿他笔迹写的罪己诏：
“朕少时顽劣，今又失言。
特罚抄《帝范》二十遍，御花园桃树全部嫁接石榴（寓多子），另将私藏西域葡萄酒尽数充给皇后凤帑......”
烛泪突然爆了个灯花，将最后一行“再敢胡言就去睡上书房”照得清清楚楚。
“彩霞姐姐的簪花笺故事，比茶馆说书先生还精彩三分呢。”
小吉祥趴在彩霞膝头，指尖绕着垂云髻散下的青丝。
她新染的凤仙花指甲在阳光里像十片小花瓣，时不时去勾彩霞腰间叮咚作响的九子金连环。
如今的贾府里，一同长大的丫鬟都出府嫁了人，小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小吉祥如今也成了每月领一两银子外加一吊钱的一等丫头了。
可小吉祥天真浪漫没有事业心，唯一的追求便是给贾环当姨娘，这才有空没空的就往宫里跑。
她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众人，甚至好事的湘云早早就开了小吉祥何时入宫的盘……
贾环自然也是打听到了这事，此时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笑着抛了颗松子糖到嘴里，朝小吉祥道：
“你这天天往宫里跑也不是办法，不如就住下来吧，明日我让人去内务府给你做个登记。”
小吉祥“噌”地从彩霞膝头弹起来，鬓边珠花甩出一道金线，正巧打在鎏金烛台的仙鹤长喙上。
她赤着脚踩过满地银票，绣鞋上的东珠骨碌碌滚进案底，惊得窗边画眉扑棱棱撞上金丝笼。
“当真？当真？”
她抓着贾环龙袍箭袖晃个不停，松垮的抹胸滑到肋下，露出昨夜用凤仙花汁偷点的守宫砂。
“三爷可不许学上回，说接我进宫，转头又忘了……”
彩霞忙用银剪挑亮烛芯，暖黄的光晕里，小吉祥眉间花钿被汗水洇成胭脂泪。
她捡起滚落的东珠，用帕子裹了塞回小吉祥手里：
“仔细凉着脚，昨儿刚用玫瑰露泡的蔻丹，蹭花了又要哭鼻子。”
“彩霞姐姐快掐我一把！”
小吉祥突然转身掀起石榴裙，露出系着五毒香囊的脚踝。
“上个月梦见自己住进了宫，醒来发现抱着恭桶睡了一宿......”
话未说完就被彩霞用茉莉香饼堵了嘴，两人跌坐在孔雀蓝织金毯上。
彩霞的九子金连环勾住小吉祥腰间丝绦，扯得那松垮襦裙又散开三寸，露出偷藏在裙里的《霓裳舞谱》残页。
“可算盼到这天了。”
彩霞笑着替她拢发，指尖掠过昨夜学舞时摔青的膝盖。
“昨儿司衣坊还问，给吉祥姑娘备的缠枝莲寝衣要绣几对鸳鸯？
我说且缓着，等这位把西殿的琉璃屏风撞碎第三回再裁不迟。”
小吉祥羞得把脸埋进彩霞的月白中衣，发间茉莉香混着蔷薇露，熏得案头玉兰花苞都颤了颤。
忽又想起什么，蹦起来撞翻了妆奁顶层的螺子黛，青金石粉末簌簌落满银票上的“祥瑞通宝”朱砂印。
“我得给四哥捎信！他押在当铺的《六军镜》有救了！”
她抓着染青的银票满屋转圈，松绿裙带缠住多宝阁上的珐琅春瓶，眯着眼睛道：
“再让三嫂把葫芦里的私酿换成合卺酒......”
彩霞忙用缠枝莲帕子包住她沾满黛粉的手，笑喘着指向窗外：
“快瞧你养的雪球儿，连猫儿都知衔着合欢枝来贺喜了。”
那狮子猫正蹲在茜纱窗下，金瞳里映着小吉祥乱蓬蓬的垂云髻，嘴里果然叼着半开的重瓣合欢。
贾环屈指弹飞落在奏折上的茉莉香饼，龙袍袖口的江崖海水纹掠过小吉祥汗湿的额角：
“明日就让戴权带你去挑院子，只是有一样——”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小吉祥紧张得咬住唇上胭脂。
“把豆腐皮包子重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