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棨连领了三大碗,为数不多的人随了三大碗,有人连三小杯也没随上,永乐并不强求。三碗酒下肚,曾棨虽神态安详,也有了心潮澎湃、直抒胸臆的感觉。多年来供职翰林, 和一般的进士再无区别,皇上的赐婚及状元的光环渐渐褪去,他感到压抑,又无处发泄, 今天,终于又可以一展自己的所学了。遂奏道:“皇上,无酒不成席,无诗不尽兴,文武 百官都在,何不赋诗以助兴?”
“好,”永乐也没多想,“就从你先来,作不出的,饮酒代诗。” 黄俨会意,做了几个安静的手势,整个宴会厅才静了下来,黄俨扯着嗓子道:“皇上有旨,赋诗助兴,就从领酒的曾修撰开始。作不出来,罚酒——” 曾棨兴奋地拱拱手问:“皇上,以什么为题?” 永乐略一思忖:“就以盛世和北京胜景为题。” 曾棨稍稍思考一下,朗声道:“灵沼溶溶淑气回,玉泉初暖碧如苔。风回鳌背山光动,日照龙鳞镜影开。飞鸟惯随仙仗过,游鱼偏识翠华来。愿倾池水成春酒,添进南山万寿杯。” “春酒如池,添我大明万寿之杯。”永乐叫声“好”,见御座下阁臣杨士奇跃跃欲试,难得他这般灵动,便点点头。 士奇站起,大声道:“广寒宫殿属天家,晓从宸游驻翠华。琼液总颁仙掌露,金枝皆插御筵花。棹穿萍藻波间雪,旗珣芙蓉水上霞。身世直超人境外,玉盘亲捧枣如瓜。” 杨士奇诵毕,金幼孜站起,对皇上、又对殿内外拱拱手道:“凤辇游仙岛,春残花尚浓。龙纹蟠玉砌,莺语度瑶宫。香雾浮高树,祥云丽碧空。五城双阙外,宛在画图中。暖 露滋瑶草,轻动碧篁。龙蟠知岁月,鹤唳识风霜。凿谷通仙径,穿岩辟洞房。回看城阙近, 禁树晚苍苍。”
左班又有几个人蠢蠢欲动,永乐摆摆手:“文臣先不要说了,朕知你们个个都是作诗高手,该有武臣为朕和列位献上一阙了。”
让文臣乘马、佩刀、射箭,让武臣作诗,永乐的思路异于常人,他说这也是天降大任, 曾益其所不能。于是,众人都把目光一齐投向排在右手第一位的黔国公沐晟。有父兄的基业,他是不乏读书历练的,但要他作诗,还是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站起来,拱拱手道: “皇上,臣于两军阵前指挥千军万马不在话下,舞文弄墨实非所长,认罚了。”言毕,端起碗,慢慢饮下。殿内一片寂静。
听着他的话,永乐不言语,蹇义、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交换了一下眼色:好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哪!仗打得一塌糊涂,居然还敢自夸指挥千军万马,除了靠父兄的面子撑着, 就靠厚脸皮过日子了。然而,皇上的宠信,沐晟那么高的地位是不会有人跟他争辩的,看着他喝完坐下,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排在第二位的英国公张辅。
尽管挂名做了四年的闲差,身体微微发胖,但对张辅的心气似乎没有多少消磨的意思, 他精神抖擞,小山一样立起道:“皇上,臣才思愚钝,一时作不出,先敬三大碗,一面敬酒一面想。这第一碗,先敬皇上,登基以来,纂修了《大典》等十几部书籍,书香千古, 源远流长;放马北疆,耀武塞外,鞑、瓦强虏收声敛迹;文治武功绝无仅有,臣干了!” 说完,几口喝下。蹇义、杨士奇带头,众人一片喝彩声。
永乐举杯示意,表情复杂。当年,张玉、张辅父子冲杀于两军阵前,为他夺取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出于恩泽,将张辅的妹妹沄秋聘为皇妃,永乐初年论功,追封张玉河间王, 封张辅新城侯,后又晋其妹贵妃。张辅为栋梁之才他很清楚,但交趾之事也不是无源之水, 总让他闲着也是人才的浪费,再有战事,就让他随在自己身边吧,也是为他张家好。
又听张辅道:“皇上,臣四至交趾,前后十年,若无黔国公襄佐,很难说交趾有往日之大捷,臣在这里敬黔国公了,说罢举碗一饮而尽。沐晟慌忙站起,有些尴尬,不知含糊着说了句什么,也喝下一碗。
张辅又斟满一大碗,对着殿内殿外,大声道:“皇上英明,我和诸位大人有幸同朝为 臣,感谢列位大人对张辅的厚爱。”话到酒尽,众人回应着,多多少少都喝了一点。
张辅放下碗,继续道,“皇上两度阅武塞外,臣都未能奉驾左右,实为文弼平生之憾 事。皇上运筹帷幄,麾下千军万马,气吞万里,那是真天子的气势,臣也只能凭想象诌上几句了:黄沙百战绝漠收,斡难千古黛色流;万壑凭栏和林小,金戈铁马壮神州。”
众人一片叫好声,由殿里及殿外,看来,大多数人还是心向英国公的。 原吉说:“好一个绝漠收,和林小。古往今来,戈壁大漠不知多少恶战,多少白骨,皇上来了,大漠也要收敛;那斡难河是蒙古的发祥地,成吉思汗从这里起家夺取天下,如今叱咤者已去,也只有那亘古不息的河水依旧流淌;皇上凭栏远望,万壑千山之中那和林已不是什么上都,也就是个颓败的小镇;只有我大明的金戈铁马才使神州为之一振。英国公忠君报国之情溢于言表。”
杨荣说:“大碗筛酒,大气作诗,武臣之豪,文臣之爽,都让英国公一人占尽,皇上, 当赏啊!”
“赏!”永乐把手一挥,“赏御酒一坛,黄俨他日送到英国公府上。” “遵旨。”黄俨应承着,虽然他没得过英国公一文钱的好处,但张辅今日之举实令在场所有人感奋,方才还神采奕奕的黔国公此时就有些黯然失色,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臣也愿敬诗一首。”永乐抬头看时,还是那个苏禄使臣麻哈朗。黄俨看了看皇上,遂回头道:“请苏禄使臣献诗。”
麻哈朗自信地站起,朗声道:“千歌赞,赞极在天涯;燕岭委蛇龙腾起,金风摇曳帝 京华;山远碧云斜。”
“好诗,”永乐高兴道,“盛赞了朕的新京,想不到远方之人作诗还这样好,朕恩赐你入太学,到国子监读书,研习我中华文化,还可以入朝为官。”
“谢皇上。” 听完翻译,其他所有的使臣都投来惊异的目光,这目光中有羡慕,也有忌妒。 眼见着有些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口无遮拦,再这样下去就要失仪,却见左班中一个精精干干的人站起道:“皇上,群臣已尽兴,失仪事小,失礼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