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内官裹着件半旧灰鼠皮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眉眼,像团灰扑扑的影子闪进丹溪堂。
他抖落一身寒气,脸上是罕见的焦灼:“桑大夫,出事了!”
胡内官!上次那么紧张的事,他都托李内官传话,今日竟然亲自来了?桑落心头猛地一沉,快步迎上来:“可是元宝出事了?”
桑陆生闻声从后院赶来:“元宝发生了何事?”
胡内官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桑落和桑陆生,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沉重:“元宝说……他在典监司里,看到了……看到了桑家大伯!”
“什么?!”桑陆生失声惊呼,“我大哥?!他……他在典监司?他怎么会……”
桑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大伯为何会在典监司?”
胡内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避开桑陆生惊痛的目光,看向桑落:“元宝打听了,说指认颜大人是鹤喙楼幕后主使的人就是你大伯,桑林生!”
轰隆一声!
仿佛一道惊雷在桑陆生脑中炸开。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没跌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几日归家不见兄长,还以为是带着桑子楠去寻医问药了,原来……不是寻医,而是去指认颜如玉?!
“元宝为了递消息出来,硬生生砸断了自己一条腿!”胡内官的嗓子劈了,气都没喘匀,“也多亏他平日在宫中积了些好人缘,这才惊动了内廷医官去瞧……他趁着换药的当口,拼死把话递了出来。”
“元宝可有性命之忧?”
“腿是残了。”胡内官很是痛心,眼睛也泛红了。
原本想着等将来守得云开见月明,还能恢复他的前途。现在腿伤了,即便将来出来,御前是没法再待了。
谁会用一个瘸子当常侍呢?
“颜如玉呢?”桑落声音绷紧,“元宝在典监司,可曾见到他?”
胡内官沉重地摇头:“没有。这等重犯,除了太妃和圣人亲点,谁有胆子靠近?怕是关在典监司最深处。”
桑落立刻写了一封信交给李小川,即刻送去万太医处。
这边又对胡内官道:“治腿伤的内廷医官,也归太医局管。我让万太医出面,看看能否通融给元宝送些伤药进去。”
胡内官这才缓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珠,说道:“多谢桑大夫了。话已带到,我少停留的好。”
“胡内官,还请留步。”桑落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内廷有个叫喜子的内官,此人可疑,务必留意。”
“喜子?”胡内官眉头紧锁,“他现在是圣人跟前的红人。整日陪着圣人练拳脚,圣人下手没个轻重,打得他鼻青脸肿是常事,可第二天他照样生龙活虎地凑上去,圣人越发离不得他……放心,我记下了。”
他匆匆点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门外凛冽的寒气里。
送走胡内官,丹溪堂内一片死寂。炭火噼啪作响,桑陆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矮凳上,喃喃自语:“不都是鹤......大哥他为何要……”
柯老四心中更是来气。可又不好对桑陆生和桑落发作什么,干脆回了自己的屋子,用力摔上门。
“闺女,怎么办?”桑陆生彻底没了主意。
“此时切忌轻举妄动。”桑落让倪芳芳陪着桑陆生,转身快步走进内堂,反手锁上门,再拉开窗,冰冷的风灌了进来,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镇定下来。
大伯指认颜如玉?这背后是胁迫,还是交易?颜如玉主动入局,是否早已料到这一步?大伯是怎么进宫的呢?
整件事扑朔迷离,桑落不禁想要痛骂颜如玉不给任何交代便入宫去了。
见不到颜如玉,救不了他,那就先去探一探莫星河的底!
她的目光落在药架上的内脏蜡像上......
一夜过去。
内堂的地上铺满了蜡油和碎蜡屑。
桑落放下雕蜡像的刀子,搓搓手指,再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蜡像模子。
双头的、扭曲的、分叉的、颗粒的……形态各异,足以惊世骇俗。
李内官那么早就下了订单,要制作铁制的“第一名”。总不能一拖再拖。
桑落将模子全部放入一只箱子之中,拉开门,眼神锐利起来:“芳芳,风静,打扮打扮,我们去‘谈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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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作坊聚集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烟、铁锈和汗水混合的浊气,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发麻。
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坊前,停下一辆装饰奢华的锦布马车。
车帘掀开,倪芳芳一身簇新的桃红苏锦袄裙,外罩火狐裘,满头珠翠,描眉画眼,煞是富贵俗艳。
她扶着婢女打扮的桑落的手,袅袅娜娜地下了车,身后跟着沉默寡言、作护卫打扮的风静。
作坊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油光光的脑门,一双小眼透着市侩。见倪芳芳这通身气派,立刻堆起满脸笑迎上来:“姑娘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姑娘要打些什么精巧玩意儿?”
“这掌柜的惯会说话,”倪芳芳扶了扶自己的妇人发式,“我怎好意思称姑娘?”
“哎哟,小人眼拙,”管事说道,“夫人可是有什么要打的?”
倪芳芳捏着帕子,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掌柜的,听说你这百炼坊手艺是京郊数一数二的?我有些……小玩意儿,想寻个手艺精绝、办事可靠的作坊定做。”
管事小眼睛一亮:“夫人放心!小店最是稳妥可靠!不知夫人要打什么?”
倪芳芳看看四周,示意不便。
管事挥挥手,让人都退下,桑落适时上前一步,从风静捧着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用软布包着的蜡模。甫一打开,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匣子里躺着的,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房中之物!
形态之奇诡,尺寸之惊人,样式之繁杂,简直闻所未闻!
“这……这……”管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倪芳芳却浑不在意,纤纤玉指随意拨弄着那些蜡模,娇声道:“我家老爷是做生意的,就好这些新奇玩意儿,江南那些工匠手艺太糙,用着不称心。听说你们北地工匠实在,这才千里迢迢寻来。东西要精钢打造,表面须得打磨得溜光水滑,一丝毛刺儿都不能有!分量也要足,拿着趁手……价钱嘛,好说。”
管事将目光勉强从模子挪到倪芳芳的脸上。
再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终于发现了破绽。
刚才被倪芳芳满身珠翠晃花了眼,现在仔细一看,她的头面虽多,工艺却不甚好。别说点珍阁,恐怕连一流工坊也称不上。
再说这一身花花绿绿的......美则美矣,却又有点俗气。
想他百炼坊也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作坊,富贵人家真要订这些也断不会亲自来下订单。
管事眼珠动了动。
刚才说什么“老爷”、“可靠”,又做出这一番富贵的气派来,恐怕只是说辞。以他多年的经验,眼前的女子,多半是欢场女子。又舍不得在那些名气大的工坊里订,这才找到这里来。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管事喉结滚动,眼神粘在倪芳芳的脸蛋上,夹杂着一丝暧昧的兴奋。“夫人您要的这些,需要单独开模,又要光滑,很费工费料......”
“啊?很费工费料吗?不会要花很多钱吧?”倪芳芳很是为难,“人家也是第一次订,很多都不懂。”
“现在我抽不开身,”管事抬起手指,指了指斜对过的食肆:“那家食肆的雅间清净,晚一些,咱们去那儿详谈?价格、时间都好说。”
入夜时分。
食肆雅间,酒菜上桌。
管事来了。
倪芳芳坐在桌边,桑落站在角落里。推杯换盏之间,倪芳芳捏着柔软的嗓音,身子微微前倾:“王管事,您看这活儿,多久能交呀?”
王管事几杯黄汤下肚,又被美色熏得晕乎乎,拍着胸脯:“美人儿放心!最快一个月!”
“一个月?”倪芳芳脸上的笑容淡了,嘟着红唇,娇嗔地说道,“太久了!十天行不行?影响人家——影响老爷开心呢。”
王管事听得这半句话,愈发确定倪芳芳就是花娘出身,欲火骤起,却还是摇头:“我也想快啊!可工坊里的大活儿排得满满当当,日夜赶工都忙不过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下个月!”
倪芳芳又软磨硬泡,甚至暗示可以“私下酬谢”,王管事又喝了一杯酒:“美人儿,实不相瞒,这一个月还是紧赶慢赶!工坊接了大单子,你这些、这些宝贝儿,我只能悄悄让人给你打。”
倪芳芳咬咬唇,很是失望的样子:“那容人家再想想......”
“别想了,哪家都一样——”王管事朝她伸出手,却觉得酒意上了头,眼睛迷迷瞪瞪,头一歪,鼾声如雷地趴在了桌上。
“走!”倪芳芳脸上的媚态瞬间消失。
门外,风静早已等候。
三人迅速离开食肆,驾车到了僻静之处,桑落才问风静:“如何?”
风静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守卫很严,后院根本进不去。只远远看见里面堆了不少刚淬火完的长刀胚子,用油布盖着,看那堆头,数量不少。”
桑落沉吟片刻:“明日再问问别家。”
一连几日,三人如法炮制,问来的都是相同的工期。
夜色如墨,探查完最后一家工坊,倪芳芳冲上了马车,风静立刻驾着马车往城里驶去。
“都咬死了下个月。”倪芳芳扯下头上的珠钗,揉着发酸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看来那个王管事说得没错,哪家都一样。”
她随手拧了一张帕子,擦掉脸上的脂粉,问道:“怎么办?”
桑落沉吟片刻:“明日,你去找一家看着最顺眼的,把文书签订了。免得打草惊蛇。”
倪芳芳点点头,又问:“兵器的事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桑落摇头。
她想的并不是兵器该怎么处置。而是这个工期。
一个月。
这些兵器就要在一个月之后交出去。
桑落将苗娘子给她的那张地图取了出来,将上标记出来的工坊点了数。竟有三十多家。
莫星河当真有些本事。
除了点珍阁自己的作坊,其余的都是不怎么起眼的作坊,将大批量的兵器化整为零。
既然都是一个月,很有可能他们的行动就是一个月之后。
可是这么多兵器,兵从何而来呢?
马车回到丹溪堂前,刚停稳,桑落三人还未下车,就见一个婆子正焦急地搓着手在院门外打转。
一见桑落从马车上下来,那婆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来:“桑医正!您可回来了!我家夫人……夫人要生了!情况不太好,求您快去看看吧!”
夫人?
“你是——”桑落问道。
婆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自报家门。
“老奴是贺将军府上的,我们夫人今日临盆,有了阻滞,万太医说请您过去瞧瞧。”
贺飞的夫人,孙芸?
仔细一算,还真是整整十个月了。
桑落顿时心头一紧。
贺飞身子残缺,孙芸又满心要为贺飞留下一点骨血,这一胎怀得十分艰难,万太医都不敢托大,想来情况很是棘手!
桑落立刻进屋,迅速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绿衣,取来几瓶镇痛麻醉药,提上药箱上了马车。
贺府内灯火通明。
产房内孙芸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带着嘶哑的力竭。产房外,贺老太太和几个女眷急得团团转,贺飞靠在墙角,用力揪着树皮。
桑落带着风静,提着药箱,风风火火闯进内院。贺飞像看到主心骨,几步上前说道:“桑医正!芸娘她……”
“贺将军莫急,容我进去看看。”
桑落进了产房,万太医正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地翻着医书,见到桑落来了,立刻迎上来:“桑医正,你可算来了。夫人她胎位不正,已经疼了两日。我给她用药施针,可始终无法,母子危在旦夕,不知你可有好法子?”
正说着,里面的稳婆又跑出来喊:“快去问问将军,到底保大保小?问了多少遍都不给个准话,再拖下去,可怎么行?”
桑落皱起眉头,叱道:“自然是保大!”
外面的贺老夫人听了,喊起来:“保小!贺家不能没有后!”
又听见贺飞说道:“要保芸娘!儿子可以没有后,却不能没有芸娘!”
桑落面色稍霁,掀帘子进了内室。只见芸娘一张脸浮肿、苍白,满头大汗。
桑落上前替她把脉,又问了稳婆孩子的胎位,正要走出产房,却被芸娘一把抓住手:“桑大夫,求求你——”
桑落回过头看她。
“保、保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