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风裹挟着碎冰似的,刮过十里铺的土街,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直往人领口、袖口钻。街面上本就冷清,这会儿更是连个鬼影都不见,只有家家户户院墙上的枯草在寒风里抖得厉害,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寻常的事。
吴三猴是半月前刚把分家的红契攥在手里的。那红契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清清楚楚写着:一千担百担粮食、三十亩上等水浇地,外加西街的绸缎铺、北街的粮铺和街口的杂货铺,连带着吴家老宅的东宅,全归他吴三猴名下。分家那日的光景,十里铺的人能念叨好些天——吴家老爷子头七刚过,四个兄弟就红着眼眶争家产,二弟吴二狗拍着大腿喊自己养着三个娃,得多分粮食;四弟吴四驴叉着腰说自己管了五年账房,该多占些地;五弟吴五鼠年纪小,躲在娘身后哭,话里话外却也盼着能多分间铺子。
“都闭嘴!”吴三猴当时把烟袋锅往门槛上一磕,火星子溅起来,映着他涨红的脸,“爹活着时就立了规矩,家产按人头均分,谁也别想搞特殊!”他打小就不是软柿子,年轻时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过江湖险恶,也练出了一身说一不二的硬脾气。后来回村管铺子,硬是把三家濒临倒闭的铺子盘活成十里铺最红火的买卖,如今分家反倒要受兄弟们的气,这口气他咽不下。
族长在一旁捋着山羊胡叹气,最后拍了板:“就按老爷子生前定的来,三猴得五百担、三十亩地、三家铺子和东宅,剩下的你们四个分。”这话一出,四个兄弟的脸瞬间拉得老长,却也没敢再闹——吴三猴手里的三家铺子光是月利钱就抵得上半亩地的收成,真闹僵了,谁也讨不到好。
搬回东宅的头两天,吴三猴脚不沾地地忙活着。他叫了两个伙计把粮仓彻底清扫一遍,那五百担粮食装了二十四个大囤子,码得跟小山似的,黄澄澄的麦粒、白花花的大米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看得他心里直发暖。又挨个儿去三家铺子里转了圈,叮嘱掌柜的“照旧经营,账本每月亲自过目”,末了还特意给粮铺掌柜塞了二两银子,嘱咐道:“年后开春,粮食价别涨太狠,给乡亲们留条活路。”掌柜的连连点头,心里却暗笑:这吴三猴刚当家,倒还装起了善茬。
夜里躺在东宅的土炕上,吴三猴摸着枕头底下的红契,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活了四十多年,总算熬出头了,往后不用再看兄弟们的脸色,不用再听族里长辈的唠叨,这东宅的天,终于是他吴三猴说了算了。他盘算着开春把三十亩地种上高产的麦子,再把绸缎铺的货换成时兴的苏绣,年底说不定就能再置几亩地,日子定能越过越红火。
变故就发生在分家后的第四个晚上。
起初只是风刮得紧了些,院里头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嘎吱嘎吱”响,像是要被风拦腰折断。吴三猴正对着油灯算铺子的流水账,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轰隆”一声闷响,震得窗棂上的糊纸都跟着颤。他皱着眉起身,刚走到门口,一道惨白的闪电“唰”地划破夜空,把东宅的青瓦屋顶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他耳膜生疼。
“邪门了!”吴三猴骂了一句,裹紧了棉袄。隆冬打雷本就罕见,老话都说“冬雷震震,必有异象”,这雷声还偏偏绕着东宅打转,实在透着诡异。他扒着门框往外看,只见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直直落在东宅的院墙上,溅起一串火星,院门口那对石狮子的底座竟被震裂了道缝,碎石子“哗啦啦”掉在雪地上。
十里铺的人也被这动静惊醒了。西头的王老汉裹着被子爬起来,扒着窗缝往外瞅,看见闪电一道接一道往吴家东宅窜,雷声滚滚不绝,把土炕都震得发颤,吓得他赶紧划了根火柴点上旱烟,哆哆嗦嗦地说:“这是老天爷发怒了?还是吴家东宅藏了啥不干净的东西?”老伴在一旁揪着他的胳膊,脸色发白:“别瞎说,赶紧躺下,关好门窗!”
南街的李寡妇正哄着哭闹的孩子,雷声吓得孩子哭得更凶了。她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头慌得厉害:“前儿个还见吴三猴乐呵呵地盘点粮食,这咋就闹起冬雷了?莫不是他分家分亏了,老天爷替他兄弟抱不平?”一时间,整个十里铺都被恐慌笼罩着,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声都听不见了。
吴三猴在院里站了足足半个时辰,冻得手脚发麻。雷声始终没停,闪电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眼睁睁看着几道闪电落在粮仓的屋顶上,却没见着火,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像是草木被雷劈过的味道。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想去粮仓看看,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那雷声太吓人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劈成两半。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闪电和雷声竟都小了些。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原本厚重的乌云像是被人掀开了一角,清冷的月光透了出来,天空竟渐渐清亮了不少。风也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雪粒子飘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总算过去了。”吴三猴松了口气,揉了揉冻僵的脸,转身回了屋。他实在太累了,倒在炕上没多久就睡着了,连梦里都在琢磨这诡异的冬雷,一会儿梦见粮食被雷劈没了,一会儿又梦见兄弟们来抢铺子,惊得他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粮铺的掌柜就打发伙计二柱去东宅粮仓取两担麦子磨面——铺子里的白面卖空了,等着开门做生意呢。二柱裹着厚厚的棉袄,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东宅走,嘴里还嘀咕着:“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幸好昨晚的雷没把粮仓劈塌,不然掌柜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东宅的院门没锁,是吴三猴昨晚忘了插门闩。二柱推门进去,径直往粮仓走,那粮仓就在院西角,是用青砖砌的,结实得很。他熟门熟路地掀开粮仓的木盖子,探头一看,瞬间吓得“妈呀”一声叫了出来,手里的灯笼“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火苗子窜起来,又被地上的积雪浇灭了。
粮仓里空荡荡的,二十四个大囤子全都见了底,囤子的麻绳断成了几截,散落在地上。别说五百担粮食,就连一粒米、一颗麦都没剩下,只有些稻草碎屑粘在墙角,还透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清香,不像是粮食发霉的味道,倒像是山里野果子的香气。
“粮……粮食没了!”二柱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往正屋跑,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棉袄上沾满了雪和泥。
吴三猴刚洗漱完,正端着碗喝小米粥,听见二柱的哭喊,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胡说啥?”他一把揪住二柱的衣领,眼神凶狠,“好好的粮食怎么会没了?是不是你偷卖了,想赖账?”
“真……真没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这个胆子。东家,您快去看看!”二柱哭丧着脸,话都说不连贯,“囤子都空了,一粒粮食都没有!”
吴三猴松开手,三步并作两步往粮仓跑。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空荡荡的粮仓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噬了他所有的指望。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去,蹲在地上扒拉着稻草碎屑,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一千担粮食,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他想起昨晚的雷声,想起那些诡异的闪电,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难道是雷把粮食劈没了?可没见着火,粮食总不能凭空消失。他又想起分家时兄弟们的脸色,二弟吴二狗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四弟吴四驴摔门而去的背影,难道是他们搞的鬼?可这么多粮食,一夜之间怎么运走?门口的积雪那么厚,连个车辙印、脚印都没有,总不能是飞了吧?
“我的粮……我的命啊!”吴三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噗通”一声晕倒在地。二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喊人:“快来人啊!东家晕倒了!粮仓的粮食没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十里铺。人们纷纷涌到东宅看热闹,院墙外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就说冬雷震震不是好兆头,你看,吴家的粮食果然没了!”
“邪门了,这么多粮食,咋能一夜之间没了?连点痕迹都没有。”
“会不会是闹鬼了?听说这东宅以前死过丫鬟,莫不是她回来了?”
也有人偷偷嘀咕:“说不定是吴三猴得罪了神灵,上天故意整他呢?他以前跟着商队走江湖,保不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吴三猴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炕上了。族长坐在床边,手里捏着旱烟,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三猴啊,”族长叹了口气,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这事蹊跷,我已经让人去县里报官了,可县太爷那性子你也知道,这种没头没尾的事,多半是不了了之。”
吴三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心里头像被掏空了一样。五百担粮食,那是他后半辈子的底气,是铺子里的周转本钱,没了粮食,粮铺咋开门?三十亩地开春种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的四个兄弟也来了,二弟吴二狗假惺惺地递过一碗水:“三哥,你可别太伤心,粮食没了再挣就是,身子要紧。”吴三猴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心里更气,一把挥开水碗:“滚!别在这儿猫哭耗子!”吴二狗脸色一僵,悻悻地退到一边,心里却乐开了花:让你多分财产,遭报应了吧!
没人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住在万家寨的龙小灵。
龙小灵万龙湾修炼了二千年。她本是山中一条小金蛇,机缘巧合下得了一位云游道长的修仙秘籍,从此踏上修仙路。一百年前年前第一次渡劫,天雷劈得她鳞甲尽碎,亏得道长留下的护心丹才捡回一条命;二十年前第二次渡劫,她已能引动灵力护体,虽险象环生,却也成功扛过。三个月前,她迎来了第三次渡劫——那一日,青云山电闪雷鸣,九天之上降下三道紫霄天雷,第一道劈断了她修炼的青石台,第二道震碎了她苦修百年的内丹,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时,体内潜藏的灵力忽然爆发,竟硬生生扛住了第三道天雷。渡劫成功后,她的法力倍增,尤其是最擅长的隔空移物之术,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别说是一千担粮食,就算是一座小山,她也能悄无声息地移走,不留半点痕迹。
吴三猴这次与土匪刘老黑合谋,绑架了她的儿子万全河,她能不报仇吗?五十年前,她化为人形下山买粮,路过吴家粮铺,当时的掌柜见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年轻女子,不仅多收了她两倍的钱,还把发霉的麦子卖给她。她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差点丢了性命,亏得万家寨善济堂的老郎中救了她。从那时起,她就记恨上了吴家,后来听说吴三猴管着粮铺,还把铺子打理得红红火火,便把这笔账记在了他头上。十年前,吴三猴让李秀才去骗万家老爷子,她就和吴三猴杠上了,结果后来吴三猴半废了一条腿。
昨晚的冬雷,是她特意引下来的。她算准了隆冬时节阳气弱、阴气盛,最易引动天雷,又借着天雷的轰鸣声掩盖施法的灵力波动,趁着吴三猴在院里惊慌失措之际,悄无声息地将粮仓里的五百担粮食全都移到了万家寨善济堂的后院——那善济堂是老郎中创办的,专门接济贫苦百姓,老郎中去世后,由他的徒弟接管,只是近些年战乱不断,粮价飞涨,善济堂早就没了存粮,好多农户都快揭不开锅了。
龙小灵移完粮食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站在善济堂的屋顶上,看着后院堆得像小山似的粮食,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她摸出老郎中当年给她的药瓶,放在鼻尖闻了闻,心里暗道:老郎中,您当年救我一命,今日我就用这些粮食,替您接着接济百姓。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积雪照得亮晶晶的。一大早,万家寨善济堂的门口就贴出了一张告示,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有万家寨善济堂捐粮千担,凡十里八乡农户,家中田地少于三亩者,可无偿领粮一担,凭地契领取,不得冒领。”
告示刚贴出来,就被路过的农户看见了。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撒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善济堂发粮食了!少于三亩地的都能领一担!不要钱!”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传遍了十里八乡。农户们先是不敢信,直到有人拿着地契去领了一担粮食回来,黄澄澄的麦子装在布袋里,沉甸甸的,这才炸开了锅。人们扶老携幼,扛着布袋、挑着箩筐往万家寨赶,一路上全是欢声笑语,连走路都带着风。
“真是活菩萨啊!这下开春的种子有了,不用饿肚子了!”
“善济堂可真是救了咱们的命,去年冬天就没吃饱过,这下能踏实了!”
“听说捐粮的是个女仙长,法力高强,说不定就是她显灵救咱们呢!”
吴三猴的粮铺掌柜也听说了消息,他匆匆跑到东宅,喘着粗气对吴三猴说:“东家,万家寨善济堂发粮食呢,说是善士捐的,好多乡亲都去领了……那粮食看着,跟咱们粮仓里的一模一样!”
吴三猴正坐在炕沿上发呆,听见这话,猛地站起来,差点摔倒。他踉跄着冲出院子,抓着一个刚领完粮回来的农户,急切地问:“善济堂的粮食?什么样的?是不是黄麦子、白大米,还有些小米?”
农户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他:“是啊,吴掌柜,你咋知道?那粮食可好了,颗粒饱满,比你铺子里卖的还好呢!”
吴三猴的心“沉”地一下落到了谷底。他看着农户肩上沉甸甸的布袋,看着远处人们奔走相告的热闹景象,再想想自己空荡荡的粮仓,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差点又晕过去。他哪里还不明白,善济堂的粮食,就是他丢的那些!
他想去善济堂闹,可转念一想,又泄了气。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走一千担粮食,还引动了冬雷,定是法力高强的修仙之人,他一个凡人,就算去闹,又能怎么样?说不定还会被对方收拾一顿,丢更大的脸。更何况,那些粮食是给贫苦百姓的,他要是去抢回来,十里铺的人不得戳他的脊梁骨?
几个兄弟也听说了善济堂发粮的事,特意跑来“安慰”他。五弟吴五鼠假模假样地说:“三哥,算了吧,就当积德行善了,说不定老天爷还能给你降福呢!”吴三猴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屋,“砰”地关上了门。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吴三猴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心里又气又恨又无奈。他想起分家时的得意,想起盘点粮食时的踏实,想起对未来的盘算,只觉得无比讽刺。五百担粮食,就这么没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拿起桌上的烟袋锅,想点旱烟,可手抖得厉害,划了好一会火镰都没点着。最后,他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摔,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认栽了。
屋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积雪开始融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善济堂的粮食还在发着,人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进东宅,落在吴三猴的耳朵里,格外刺耳。他知道,这口气他咽不下,但也真的没办法——有些对手,不是他能抗衡的。
而此时的的灵小灵,搂抱着万全河,母爱的爱抚无微不至,但也能感觉到吴三猴的悲苦,这正是恶人的下场。
下一个就是,吕氏药铺的吕老大,这个人恶贯满盈,必须让他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