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投名
饶是做足了准备，白楸仍是在大殿外盘桓了许久才叫弟子入内通报。白崇一并不知白楸的来意，自然也不会避而不见，因为在他看来，放眼整个宗门中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才能信得过，白楸便在其中。待白楸进殿，白崇一笑脸相迎，道：“这么晚了才来，想是有什么紧急事务？”
白楸拱手道：“没有！”
白崇一有些诧异，又问道：“既然没什么紧要事，为何还要这般耐不住？有什么话明天说便是了！”
白楸道：“今日事今日毕，今日不说空明日没了机会。毕竟我已垂垂老矣，能不能挨过今夜犹未可知。”
白崇一见他说得丧气，便不自觉收敛起笑意来，问道：“出什么事了，竟说这些话？”
白楸道：“近日来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因此头脑昏沉，难免要说错话冲撞了宗主，望乞恕罪。然而，之所以茶饭不思、不眠不休者，皆因一件公事，须向宗主禀明，也须向宗主求证，望据实相告。”
白崇一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也严阵以待起来，道：“你说吧！”
白楸双手拱过头顶，施了一个大礼，道：“宗主向来以身明德，以上率下，成万世楷模，令宗门上下、世之百姓敬仰万分。然近日之事，令我困惑非常，先是突破祖宗法度，与四长老结为同好，后又将此子为长，以‘太清’论，难道宗主是要将宝座永续传承下去吗？再有，白极终究要回来，且时日不久，到那时，宗主又该如何处置呢？”
白崇一闻言，心头一震。他原以为白楸始终会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却没想到会将这样的“罪状”一条条摆在面前，质问自己。于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拧住眉头，道：“这是谁向你煽风点火了？”
白楸道：“乃是自家困惑，并无人煽风点火。”
白崇一眉头蹙得更紧，带着愠怒地道：“娶妻生子乃是我自家私事，还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吧？再者，名字取得是意境，之所以唤作太清，乃是我与其母望他立于天地之间，做个清清白白的男子汉，怎么到你那里成了居心叵测的小人行径？真是岂有此理！”越说越愤怒，最后几乎要怒吼起来。
若换作别人，早已吓得退缩了，然而白楸不是别人，乃是连噬灵阵都可以全不在乎的。多少年来，他忠心于宗门而非白崇一，醉心于宗门事务而不是做白崇一的爪牙。往日里，之所以对白崇一言听计从，皆因他乃是一族之长，代表的是整个宗门的利益，既然萌生了私心，想要攫取宗门的利益，他便忍不得，一时半刻也忍不得？必须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对于白崇一的恫吓，白楸没有半分退缩，态度决然地接着道：“满门上下，都可以私事之名推脱，唯独宗主不可。宗门即是自家，弟子即是子嗣，大小事务才是私事，包括我在内的宗门老臣，都有权参与这些所谓的私事。尤其是在未来宗主是谁、宗门将何去何从这等大事上，绝不敢闪烁其词，引人猜度。望宗主明鉴！”
白崇一脑中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恨意来，却又被他一次又一次强行压下去了，因为他不清楚白楸背后还站着什么人，白魅？青术？乃至司徒？恐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一切付诸东流。白崇一定了定神，对白楸说道：“这些事容我再想想，你且回去吧！”
白楸仍不肯罢休，站在那里不进不退、不声不响，发出无声的抗议。白崇一知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执拗者，便缓和了语气道：“早前我做时你只是不声不响，如今木已成舟，却又旧事重提，将此前种种全盘否定，难道要我休了白梅不成吗？再不然把这孩子扔去山里去喂豺狼？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不是吗？即便你要逼宫，也容我缓一缓，做足下台的准备才是！”
白楸忙施礼道：“我绝无此意，若敢忤逆，天人共戮！”
白崇一不耐烦地道：“休在这里起誓，快快退下去吧。夜已至深，也该歇息了！”
白楸无奈，只能退身而出，留下白崇一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许久之后，唤来不远处的当值弟子，吩咐道：“去将雨浓叫来。”
白无双被撤了六长老的职务时心里并没觉得有多少委屈，总归是自己有错在先。然而，当他被派往南疆巡山不久，便有大批量的弟子与他背道而行，问之，答曰：“宗门里拔取长老、堂主，千年不遇的良机，如何不试？”他这才恍惚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这一切行云流水，过度自然，绝不像是偶然事件。难道……？直待白梅当选了四长老，后又被选做宗主夫人，他这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就说自己纵使有错，也错不至此，原是被人背后捅了刀子。越想越觉得委屈，终日郁郁寡欢，哪里还有心思做什么巡山的差事。
看着缺失的臂膊，白无双除了委屈，又多了一层怨愤，多少年来，自己为宗门尽心尽力，即便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可如今被白崇一弃之如敝履，发配到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心绪如何能平静得了呢？此时，忽然想起不远处的伊督，相传有个化龙涧，能让人化身成龙，有起死回生功效。既然能够起死回生，医治一条断臂岂不是更加轻巧？既然回身无望，倒不如去寻到这个去处，还自己一个全身吧。心思既定，便带着寥寥几个弟子，向吐丝口飞去。
几人越过崇山峻岭，穿过密林高丛，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吐丝口。从此处鱼贯而出，进入伊督境内。如今的南疆四国早已物是人非，几经更迭之后，完全落入白元之手。在白蕙、白无源的励精图治之下，倒也算得上太平安定，只是依旧是部族间各自为政，分散在大山深处，团团簇簇，数不胜数。这些部族也深知白元的实力，若非走投无路，倒也不会自找麻烦，因此虽偶有干戈，总体上却是风平浪静。
白无双本想往伊督国府去拜见白蕙，然而想起那日大殿上竟无一人替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保不准是白蕙有了私心，想要让那白无名接替自己。想到这里，白无双心中恨意陡生，哪里还有心思再去见她，凭着直觉在白勺谷一带逡巡，只望能捉住几个土着人，问一问化龙涧的去处。然那化龙涧是个秘境，寻常人哪里有那等机缘。直逡巡了数日，问了十数个伊督土着，也未见其踪影。
又过了数日，白无双即将换一个去处时，却忽见一条黑龙从白勺谷地纵身飞起，爪中擎住数人，向上飞去。白无双见状，顿时来了兴致，随手一招，幻出一柄长剑来，向那黑龙飞射出去。然那龙鳞坚如玄铁，发出当啷一声，剑体擦着身子向远处飞去。
白无双纵身上前追上那剑，转身与黑龙斗在一处。那黑龙将爪中之人丢在一边，腾转身子与白无双缠斗在一处。它身形庞大，又身披鳞甲，白无双纵使修为不弱，也不能伤其分毫。渐渐地便落入下风去了。正吃力地接战，那龙却忽然开口说起话来，道：“我已落到这步田地，为何还要步步紧逼？”
那声音低沉，白无双辨认不得，心中疑惑道：“你是白蕙师叔的门徒？”
那黑龙瓮声道：“休要诓我，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我纵使现了本相也不怵你。”
白无双更是疑惑，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哪里有什么坏心思，只想借化龙涧的水医治我的断臂，劳烦阁下为我带路，自当感激不尽。”
那黑龙见他说得真诚，便住了手，腾在半空中问道：“你未与白蕙等人联手？”
白无双道：“未曾见过她。”犹豫了片刻又说道：“阁下对宗门人事这般清楚，难道不知我的遭遇吗？”
黑龙道：“不知，愿闻其详！”
白无双便将前后经过和着满腹委屈向他倾诉了，到最后，几乎要哽咽起来。那黑龙也伏在地上幻化成人形。白无双忙解了披风围在他身上，当他抬头致谢时，白无双很吃了一惊，赫然便是消失已久的白楠。白无双先是本能地燃起怒火，忽而想起自己与他同为沦落之人，便又转生悲悯之心，上前将他扶起来，不知该如何称谓，只说到：“起来吧！”遥听见远处被他摔伤的几人哀嚎声，问道：“你捉他们做什么？”
白楠道：“我战败之后，只身逃脱，身边无半个随从弟子。这些年，招募了一些，却也不足以成事，不得已才用了些手段，将他们捉回去，稍加操练，再借以化龙涧的水，很快便有些战力了。”
白无双听见他说起化龙涧来，便有些激动，问道：“可否借我一用？”
白楠看了看他，问道：“你果真不是骗我吗？”
白无双便立刻发起了毒誓，又将身边几个弟子叫来，叫他们作证，又道：“若我果真是与他们串通好了，又岂能只带这几个弟子前来！”
白楠道：“既然他屡次三番地负你，倒不如索性与我在此创业，待聚齐一众豪杰，借着化龙涧，也足以称霸一方。这南疆四国卧虎藏龙，并不是白蕙等几个能够把持的，还需你我二人并肩携手，方能震慑。”
白无双被说动了心思，却还有些残存的旧念，道：“一旦走上那一步，恐怕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从此后，不知会留下什么恶名。”
白楠苦笑道：“自古成王败寇，所谓正义名声，不过是得胜者的私人定义。我远在海外，两耳不闻，与我何加、与我何减？你之所以有这样的顾虑，还不是自幼便被师者、长者灌输了符合宗门利益的所谓‘仁义道德’思想。它就像一个箍，将你牢牢困住。”
白无双看着白楠，问道：“相比起从前，你活得快活吗？”
白楠苦笑道：“如今惨是惨了些，却是个自由身。往日富贵如过眼云烟，皆不在自己手中，若是这样论起来倒也算是快活的。”
白无双看着远方，怔怔地道：“白松父子叛逃时，我对他痛恨至极，尤其是他百般钻营，投的却又是黑刹；待白霖父子出走时，便有些惋惜，已经是位极如此，为何还要犯了糊涂，出此下策；白灵儿离开时，是那般毅然决然，除不舍之外，还有些许恨意，以为她是被石三蛊惑，走上了邪路。当这条路由自己走下来，才发现，原来蒙在鼓里的一直都是自己而非别人。”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尽的辛酸苦辣。
白楠故作轻松道：“你能参透其中真谛，已是极大地进益了，不必自扰了，不还有那么多人为他所赐予的名与利而前赴后继吗？走吧，我带你去见识一片新的天地。”说完，裹紧了披风，复将那几人带上，向洞口飞去。白无双只犹豫了片刻，便带上子弟，纵身跟了上去。
如今的化龙涧，经过白楠十几年如一日的精心打理，已大变了模样。他命人将大片山林伐了，一半搭建起殿宇楼堂，一半留作耕种、饲养，宛若中原腹地的农家模样。而其座下的弟子已有四五百人，子民也有数千，其中有多半是被他强掳了来，起初是不情愿的，但时间日久，便在此生了根，连外面的亲人也央求白楠携进洞来。白楠一脉的元气慢慢恢复了些，只是一切都只能由他一人定夺，连个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帮手也没有。正在他求贤若渴之际，白无双闯了进来，算是解了他心头所想。
一进入化龙涧，视野顿时开阔至极，白无双心胸瞬间打开，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由衷赞叹道：“果真是洞天福地！”
白楠难掩自豪地指着自己打下的这片“江山”问道：“可还看得吗？”
白无双连连说道：“看得，看得！”
白楠又道：“你随我来！”说完，沿着溪流，一个呼哨不见了踪影。白无双不敢怠慢，也暂时撇下弟子，纵身赶上。不多时便至溪水尽头，现出一个大湾来，水满将溢，幽深如墨。白楠就悬在湖面上，转身等着白无双过来。离着老远便说道：“这便是化龙涧，只需在里面洗个澡便可恢复如初。”
白无双提着一颗心，有些不可置信，用眼神再三确认之后，才下定了决心，收了气息，任由身体坠入湖水中。
一个时辰后，白无双看着久违的左臂，心情大为舒畅，举在眼前看了又看。白楠又飞至近前，问道：“怎样？可愿留在这里吗？”
白无双头也不抬地满口应承道：“愿意，愿意，不走了，不走了！”
白楠大喜，吩咐众人大排筵席，既庆祝白无双身体康健，又庆祝他弃暗投明。整个山涧中洋溢着奋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