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G650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飞机平稳爬升,穿透厚重的云层,舷窗外翻滚的铅灰色云海被刺目的阳光瞬间撕裂,化作一片无垠的金色海洋。
苏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块崭新的机械表——顾渊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冰凉的金属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定力量。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正在看书、感受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来的顾渊。
“怎么了?”
阖上一本商业案例书,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还在想刚才那个电话?”
“顾渊。”
她的声音在引擎的底噪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纠结,“刚才甄老爷子的电话……关于海上……”
顾渊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下文。
“嗯。”
机舱内柔和的暖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也映照出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苏御端起橙汁,橙色的气泡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你知道吗?”
她轻轻抿了一口,冰凉微酸的液体滑入喉咙,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第一次见到伊尹海上,是在哈佛的图书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她一个人蜷缩在图书馆最深处的沙发里,像只害怕的小动物,厚厚的经济学教材摊在膝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
“像一个壳,拒绝外人的靠近。”
她的目光投向舷窗外那片耀眼的金色云海,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雨声喧嚣的午后。
“那时,我刚被董事长——伊尹时人,从底层‘捡’回来不久。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改变我命运的机会,代价是……照顾好他那个‘脆弱’的女儿。”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冰冷的杯壁。
“说实话,顾渊,我最初接近她,接近甄淑雅夫人,带着……赤裸裸的目的性。”
“有时候看着她身边佣人保镖保姆司机无数,我嫉妒她,嫉妒得发狂。”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我有时候在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这样普通的女孩生来就拥有一切?只因为出生不同,就一生下来拥有优渥的家境,哈佛的录取通知书,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
“哪怕她母亲因为失去儿子而抑郁,父亲忙于事业,她所拥有的起点,也是我踮起脚尖、甚至踩着刀尖都难以企及的终点。”
“而我呢?”
“一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野种’。我所有的‘天赋’和‘努力’,在世人眼里,不过是向上爬的野心和心机。”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所以,当董事长让我去‘照顾’她,成为她的‘朋友’时,我把它视为一场交易。”
“她,是我的一个跳板。”
“我处心积虑地打听她喜欢的事物,研究她的喜好,甚至……刻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现。”
“比如那个雨夜,我浑身湿透地闯进图书馆,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把她从那个自我封闭的壳里拽出来。”
“我教她怎么在学校派对上应付那些虚伪的恭维,怎么在论文答辩时反击刁钻的教授……我扮演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姐姐’,一个能把她从阴霾里拉出来的‘救世主’。”
“我甚至……利用了甄淑雅夫人的痛苦。”
苏御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人因为失去海宴,整个人都垮了。她看我的眼神,有时是空洞的,有时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依赖,仿佛我是她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我陪她说话,给她读诗,学着海宴少爷生前的样子笨拙地弹他喜欢的曲子……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替代品’,一个能填补她内心空洞的影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赢得董事长的信任,为了在公司站稳脚跟,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
橙汁中的气泡无声破裂。
“最后,我成功了。”
“用海帝这个名字。”
“我成了董事长的‘干女儿’,成了海上集团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享受着用智慧和手段将对手踩在脚下的征服感。”
“我看着伊尹海上在我的‘引导’下,一点点走出阴霾,变得自信、耀眼……也因为我在董事长心里占有的份量越来越重,而感到自卑,压力。”
“那时,我的心里,会有个声音在冷笑:看啊,苏御,你果然并不比她差,你们只差在一个出生。”
“我终于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光芒,我像一个闯入者,窃取了她的幸福。”
飞机轻微颠簸了一下,安全带勒紧了苏御的身体,也仿佛勒紧了她回忆的闸门。
“但是……顾渊,”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迷茫和……脆弱,“人心,大概是最难算计的东西。”
“当我看到海上因为考试失利,躲在浴室里崩溃大哭,甚至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当我看到夫人因为我弹错了一个音符,突然泪流满面,紧紧抓住我的手,喊着‘海宴’的名字时……当我看到董事长为了公司疲惫不堪,却因为我日夜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并购案,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欣慰和赞赏时……”
“那些冰冷的算计,那些被嫉妒扭曲的快感,好像……慢慢被什么东西融化了。”
她转过头,直视着顾渊的眼睛,那双总是目标锐利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开始……心疼她。”
“心疼她看似拥有一切,努力想成为父亲的骄傲,却总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理解甄淑雅夫人那深入骨髓的丧子之痛。我扮演着‘海宴’,取名叫‘海帝’,却在某个瞬间,真的希望自己能分担一点她的痛苦。”
“而董事长……他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父爱’。严厉的教导,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那8%的股份。”
“曾经有那么一刻。”
“我真的希望融入这个家庭,就算是一个冒牌货的‘假姐姐’。”
“即使是以戴着一张虚假的面具方式,将我真正纳入这个破碎家庭的……成为其中一份子。”
苏御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腕表冰冷的表盘,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直到那场该死的车祸……”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和痛苦。
“一切都变了。董事长走了,夫人昏迷不醒……而我和海上……我们都成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也成了……被诅咒的‘镜像’。”
她微微侧身,靠近舷窗,让窗外的强光模糊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顾渊,你知道这镜像人格分裂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声音带着一丝荒诞的悲凉,“我们共享着同一片记忆里的碎片。她的恐惧,她的脆弱,她内心深处那个被雷声吓得尖叫的小女孩……我都能感受到,甚至……”
“在某些时刻,我仿佛就是她。”
“就像现在,我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母亲房间里,不吃不喝……我能想象那种感觉,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只想沉溺在最后一点熟悉气息里的绝望。”
“因为……我也曾在看守所冰冷的铁床上,无数次被那种感觉吞噬。”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躯体。
“我们就像两面被命运摔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镜子,将不同的碎片重新粘合组成了镜子的两面,各自映照出对方最不堪、最痛苦的模样。”
“我嫉妒她拥有的起点,她或许也曾嫉妒我后来居上的‘能力’。”
“我们争夺同一个父亲的关注,争夺同一个集团的控制权……我们用最锋利的言语刺伤过彼此。”
“但现在……”
苏御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茫然?
“看着她崩溃,看着她挣扎在人格分裂的边缘……我感受到的,不是胜利者的优越,也不是复仇的快感……”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顾渊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而是……同病相怜。”
这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寂静的机舱里。
“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都被困在自己亲手打造或被迫戴上的‘人格面具’里。”
“她模仿我,试图变得强大;而我……或许内心深处,也曾渴望过她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粹’,哪怕那种纯粹是我曾经因为嫉妒,幻想出来的美好。”
她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带着一丝苦涩滑入喉咙。
“所以,顾渊,”
她转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这次回去,我……不想让她真的……彻底碎掉。”
“因为如果她碎了……”
苏御的目光落在舷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云海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留在我身体里的碎片里的某个我……大概也……会碎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
阳光透过舷窗,将苏御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
顾渊看着她,久久无言。
最终只是收紧抓住她的手,“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