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舰,了望塔。
了望员的指关节有些发白,紧紧扣着冰凉的金属栏杆。
脚下这艘数万、不,数十万吨的钢铁巨舰正破浪前行。主舰岛高处距离海平面有足足30米高,了望员在这里执勤的日子和海南舰服役的时间一样长,可以说骨头缝里都浸透了海风的味道。
他看着远处的战场,忧虑不已。
那位被削去下巴的尖兵还好吗?即便相隔如此之远的距离,他也看到了一瞬的鲜红泼向海面。
明明是如此强大可靠的尖兵,在过往的战斗中能够摧枯拉朽地摧毁海鬼。
可如今,尖兵们不仅没有取得战果,反而还有两人身受重伤。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竟只是一只同小姑娘般娇小的海鬼!
了望员跟随海南舰见识过无数海鬼,它们千奇百怪、造型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能够从外表就辨别出它们的威胁。
这次行动是反复推敲过的,选定的时间窗口极短。虽然不明白那人形怪物是怎么能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聚拢庞大的海鬼集群的,但这个点儿,她应该还没机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了望员扫了一眼下方忙碌的甲板,声呐屏、雷达屏、还有追踪设备,它们回传的信号都透着一种紧绷的安静。
前线的激烈爆炸把这片海域的鱼虾生物早吓跑光了,只剩下战舰犁开水面的单调噪音。
安静……太安静了……
了望员心里划过一丝老兵特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嘀咕。但眼下的情况,他只能盯好自己面前的屏幕,然后相信前线的现场尖兵能处理好一切。
冷静刚刚被取回些许……直到歌声响起。
脑仁儿里某种东西轰然炸开,一串旋律闯入其中。盛大得仿佛整个海洋在欢呼,又静谧得像坟墓最深处的低语;喧闹如同亿万只海鸟在耳边嘶鸣,却又死寂得让人心脏骤停!
没有节奏,没有源头,而是在颅腔内共鸣震荡!了望员眼前闪过一些画面,记忆竟被这旋律调动而失控,最后所有画面齐齐破碎,定格为一片深海中的沉暗之景。
大洋底端,几十上百个黑色的岩丘依附在大陆架上……歌声的来源,就是这些海鬼!
不只是他,听到这旋律的人们都看到了海鬼的潜伏之景。它们就盘踞在南海舰战斗群的正下方,就连驱出装置也无法触达的深处。
“呃!”
了望员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他不可能晕船——在海上多年,无论多大的浪头他都能像钉子一样钉在岗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是身体!他的身体,比任何精密的仪器都更先拉响了警报。
“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依旧正常的监测频道里。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四周海面,望远镜的十字线划过翻涌的深蓝,掠过远处驱逐舰灰色的剪影……没有!没有预想中密密麻麻涌出的海鬼身影!海面下,声呐屏依旧固执地显示着代表“安全”的绿色波纹!
不可能!身体不会骗人!刚才的幻觉又是如此真实!
了望员的心脏狂跳,他强咽口水强迫自己再次聚焦,试图找出那海鬼集群的威胁的蛛丝马迹。
虽然不知道为何仪器通通失灵,但他还是得坚守自己的岗位,如果那幻觉中的海鬼冲出水面时自己就该用肉眼警戒!
而这时……
违和感、强烈的空间错乱感袭来。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右舷方向一艘正在转向、尚未完全展开防空阵型的052d型驱逐舰珠海舰。这是一个平视、甚至因为了望哨的高度应该俯视的角度。
然而,了望员的瞳孔收缩成了针尖。
他看到的……不是珠海舰熟悉的、完美和谐的舰桥和上层建筑,而是其正在高速旋转,尚带着水流涡旋的……螺旋桨!
那景象无比清晰,仿佛珠海舰号被整个倒扣了过来。巨大的螺旋桨和船底,就那么突兀地透过此起彼伏的海浪缝隙“悬浮”在与他视线几乎平齐的高度。
了望员倒吸一口冷气,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抓住栏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
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巨浪,自然界还从未出现超过20米的海浪,更别说要抬起一艘万吨大驱直到与海南舰舰岛了望哨近乎平齐的位置!
了望员强忍恐惧拿起无线电,思忖着要怎么开口解释自己看到的异象。他明白了身体那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是这片海本身,活了过来。那诡异的歌声,就是它苏醒的咆哮!
“鲨鱼巢!鲨鱼巢!高度差!海浪高度差异常!我舰、我舰在你舰上方!”
反倒是隔壁珠海舰先反应了过来,没有被俯瞰到海南舰甲板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异常蔓延至整支舰队,通讯频道里各种离奇的相对位置报告不断响起。只听声音很难想象这是一支理论上处在同一海拔的舰队。
水面、整个战场都变成了一个由海水托举的、无数高度差随机生成、空间感彻底错乱的疯狂迷宫!
重力似乎自己失去了方向,上下左右的概念被彻底颠覆。战舰在剧烈颠簸中错乱中随时可能撞上“悬浮”在头顶或侧面的另一艘友舰,或者被从自以为是下方的方向涌来的巨浪吞噬。
人形海鬼的歌声亦达到了高潮。
她的所在即是中心,这片由她意志塑造的、物理法则崩坏的混乱之海便是舞台。
作为这场毁灭交响乐的一环,整个挣扎求存的舰队上至海南舰,下到补给船,都成了这狂乱乐章中,即将被碾碎的音符。
了望员放下无线电进行观察起人形海鬼的方向——然后无线电缓缓飘了起来——现在唯有希望被寄予厚望的尖兵能够力挽狂澜。
两千的警告几乎是在大海“获得生命”的同时嘶吼着发出。
然而,反应比她更快的是坐镇海南舰作战指挥中心的林亚东。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在歌声响起的刹那,全身的汗毛就已倒竖。
屏幕上依旧是一片代表“安全”的绿色,可林亚东和身旁的船员已经不得不抓抱住周围的固定物才能不被推到墙边。
舰队在林亚东的命令下并非没有尝试过脱离,可舰船庞大的惯性与推力却完全无法改变航向。在无法探测敌人、无法有效组织防御的情况下,距离就是唯一的护身符!几公里的缓冲距离,才能为响应各种状况争取到那宝贵的反应时间。
以往的战术如今通通被推翻,所向披靡的海南舰战斗群变成了大大小小十几部海上铁棺材却无力自救。
海南舰指挥中心一片混乱。
林亚东一手扶头,一手抓住手边的栏杆。这是用来应对可能的海鬼直接撞击的保护措施,现在成为了他最好的借力点。
他的帽子已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他也无心寻找,现在林亚东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因为船体倾斜导致海南舰的指挥体系几乎不复存在,林亚东无法从弹射控制站获悉更多甲板的情况。
这艘世纪战舰确实是高度自动化和体系化的战斗平台,但她的运行依然依赖于其中充当螺丝齿轮的船员……
来到屏幕前,林亚东的动作像极了挂在单杆上使不上劲的力竭者,他奋力看向飞行甲板和电磁弹射器的工作状态。
上面显示着:
“‘狴犴’,已弹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