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气味顽固地占据着空气,混合着一种陈佳蓉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医院的独特冰冷感。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背脊挺得笔直坐在病床边缘,双手无意识地交叠放在腿上,指尖发凉。
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医院后方大片的绿地也看不到多远。
就在刚才,一股毫无征兆的、强烈的悸动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不由自主地抬头,视线穿透病房的窗户,投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喉咙里像是含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干又痛。
昨天开始禁食禁水,此刻的生理反应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悸放大了无数倍。手腕内侧做皮试的地方,那小的块的红肿也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在呼应着心底那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怎么了佳蓉姐?”
坐在病床对面折叠椅上的侯山珊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放下手里翻了一半的、封面花里胡哨的杂志。
她今天不用专注于工作,特意穿了件颜色鲜亮的毛衣试图驱散病房里的沉闷气氛。
“是不是饿了?还是紧张?放心啦,医生很专业,他主刀就跟玩儿似的。等你出来麻药劲儿过了,我请你吃大餐!火锅!点最辣的锅底,把你失去的味觉都炸回来!”
陈佳蓉勉强扯了扯嘴角,想回应侯山珊的玩笑,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摇了摇头。
她确实又将视线移向了床头柜上的果篮,却不是因为饥饿感,而是想起了某人。
在上一次植入手术时为自己切了苹果的某人,说起来这次果篮装饰用的塑料纸和那次也一样呢……
“真没事?”侯山珊站起来走到床边,仔细看着陈佳蓉略显苍白的脸,“你这表情,跟丢了魂儿似的。该不会是……在想师哥那个混蛋吧?”
她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提起这个名字,试图拉回陈佳蓉的注意力。
“啧啧,这家伙也是,跑得人影都没了,连个电话都没有留。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听到牵动内心的名字,陈佳蓉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喉咙里的灼热感和手腕的刺痛又强烈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扼住皮试的位置,想起护士的叮嘱后又缩了回去。
“山珊……”陈佳蓉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就是突然有点心慌。”
“哎呀,正常正常!”侯山珊立刻打断陈佳蓉对那个混蛋师哥扩张的思念,手指指着自己的口腔内,“手术前谁不紧张?我当年拔个智齿还哆嗦呢!更何况你这是要移除主链,紧张太正常了!深呼吸,来,跟我学,吸——呼——”
陈佳蓉看着侯山珊努力搞怪、试图逗她笑的脸,配合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似乎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心底的阴霾也稍稍变淡。
“谢谢你,山珊,你倒是成‘捧场人’了。” 陈佳蓉低声道,声音多了一丝温度。
“谢啥!咱俩谁跟谁!不说这个……” 侯山珊拍拍胸脯试图移开话题。
“捧场人”是陈佳蓉的尖兵代号,而今天的神经元操作系统取出手术不仅是夺走身为尖兵的资格,连代号也是要一并回收的。
候山珊担心接下话茬会让陈佳蓉感到难说,刚想再说什么,病房敞开的门就被轻轻敲响。
一位戴着口罩的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看不见脸却依然能感受到口罩下职业化的温和笑容:“陈佳蓉女士?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来核对一下信息。”
“准备好了。”陈佳蓉努力坐直身体,集中精神。
护士拿起夹板,一项项清晰地问着:
“姓名?”
“陈佳蓉。”
“今天要做什么手术?”
“神经元操作系统主链取出术。”
“最后一次进食进水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六点后没进食,晚上十点后没喝水。”
“药物过敏史?”
“没有。”
“那既往病史?”
“也没有。”
“皮试部位有没有红肿热痛或其他不适?”
陈佳蓉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手腕上那依旧隐隐刺痛的皮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都正常。”
护士并非单纯地记录,这个环节也是一道重要的复查。她不忘再检查一次陈佳蓉的手腕,皮试部位的生理状态证明病人对药物并不过敏。
最后护士检查一遍陈佳蓉腕带上的信息,确认无误。
“好的,信息核对完成。放松点,手术很快的,我们准备去手术室了。”
护士刚向侯山珊示意帮忙,后者便本能地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陈佳蓉躺上移动病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她用力握了握陈佳蓉冰凉的手:“加油啊佳蓉姐!我就在外面等你!等你凯旋,火锅伺候!”
“术后很长时间都要注意饮食,忌油腻辛辣。”护士不留情面地说道,然后推起病床。
轮子发出轻微的滚动声,载着陈佳蓉离开病房。走廊的光线比病房更亮,温度也更冷,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盏盏向后掠过,晃得人有些眼晕。
独特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心中的不安也更强烈了。
侯山珊一路跟到手术室门口,直到那扇厚重的、标志着“手术中”的自动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她的视线。
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掏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新消息。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骂了一句:“师哥……你个王八蛋到底死哪儿去了……”
手术室内,是另一番景象。
无影灯的光芒刺眼而冰冷,麻醉师的声音温和而遥远:“陈女士,我们要开始注射麻醉药了,您会很快睡着的,放松,醒来就结束了。”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消毒棉球。紧接着,针头刺破皮肤的微痛传来。
陈佳蓉闭上眼睛。
她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和申启航一起手术,后悔没有趁申启航在的时候同意手术。
这样一来术后的第一眼,无论是在隔壁病床上安睡还是在床边削苹果,都能看到他……
看到平平安安的他。
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好像睁开眼时一个噩耗也会同时抵达。
意识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沉入无垠黑暗。最后一刻,她所有的意念都集中起来,穿透冰冷的手术室,穿透钢筋水泥的城市,穿透遥远的距离,投向那片波涛汹涌的、她想象中申启航所在的海域。
启航……
一定要……平安……
无声的祈愿,是她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冰冷的麻醉药液通过静脉在全身流淌,带走了所有的知觉,也暂时淹没了那如影随形的不安与刺痛。
唯有那份最深的牵挂,如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光,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