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雨夜的脚印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李渊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军绿色护膝——那是老班长留给他的,磨得发亮的布料里还藏着当年演习时蹭上的泥渍。雨声敲打着玻璃窗,像极了南疆雨林里的夜袭信号,让他后背的肌肉习惯性地绷紧。
“爸,你又在发呆啦。”李阳端着杯热牛奶走过来,杯沿上还沾着圈奶渍。十岁的男孩已经快到李渊胸口高,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棵刚冒头的白杨树。他把牛奶递过去,眼睛瞟向茶几上的相册,“妈说这是你当年在雪山站岗的照片?”
相册摊开的那页,是李渊三十岁时的样子。穿着厚重的防寒服,脸冻得通红,身后是皑皑雪山,手里握着枪,枪托上结着层薄冰。照片边缘已经有些泛黄,是苏瑶当年从部队寄来的信里拆出来的。
李渊接过牛奶,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到掌心,暖意顺着血管漫到四肢百骸。“嗯,那地方冬天零下四十度,哈口气都能冻成冰碴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夏天好看,雪化了能看到满地的格桑花。”
李阳蹲在地上,手指轻轻点着照片里李渊的肩膀:“这里是不是受过伤?妈说你肩膀上有块疤。”
李渊低头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年前刚退役回家那天。李阳才七岁,躲在苏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胳膊上没遮住的伤疤,眼里满是好奇。那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那些伤痕的来历,只能笨拙地把他抱起来,却被小家伙猛地推开——他身上的硝烟味,对孩子来说太陌生了。
“是训练时不小心蹭的。”李渊避开了“子弹”“爆炸”这些词,像每次回答孩子的问题时那样,把故事里的棱角都磨圆了。
里屋传来李悦的哭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苏瑶正在给她梳辫子,小姑娘大概是嫌皮筋勒得紧了。李渊起身想去看看,却被李阳拉住了衣角。
“爸,我昨天在学校打架了。”男孩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手指绞着衣角,“王大壮说你是逃兵,说你不敢去打仗才躲在家里……”
李渊的脚步顿住了。客厅里的雨声似乎瞬间变大,敲得人耳膜发紧。他低头看着李阳泛红的眼眶,那里面憋着的委屈像根针,轻轻刺了下他的心口。
“然后呢?”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
“我把他推倒了,他磕破了膝盖。”李阳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老师让我道歉,可我不想。他说你坏话。”
李渊弯腰,把儿子搂进怀里。李阳的肩膀在发抖,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跟人打架,也是因为有人说老班长的坏话。那时他才十五岁,刚进部队,被老兵揍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明天爸爸陪你去学校。”李渊摸着儿子的头,指腹蹭过他额角的小伤疤——那是上次爬树掏鸟窝时摔的,“王大壮要为他说的话道歉,你也要为推他道歉。打架解决不了问题,这点爸爸比你懂。”
李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爸,你不是逃兵对不对?”
“不是。”李渊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只是换了个地方站岗。以前守着界碑,现在守着你们。”
里屋的哭声停了,苏瑶牵着李悦走出来。小姑娘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手里攥着块饼干,看到李渊怀里的李阳,立刻把饼干递过去:“哥哥不哭,吃饼干。”
苏瑶的目光在李渊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波澜,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晚饭想吃什么?我买了排骨。”
“炖萝卜吧,李阳爱吃。”李渊松开李阳,顺手帮李悦理了理歪掉的辫子。小姑娘的头发软软的,带着洗发水的香味,和他记忆里枪油的味道完全不同。
雨还在下,屋檐下挂着串水珠,像串晶莹的帘子。李渊走到阳台,看着角落里的兰花。苏瑶种的素心兰很耐旱,就算连着下了三天雨,叶片依旧挺拔,只是花瓣上沾了些水珠,显得更娇嫩了。
他想起老班长日记里的话:“雨打在兰花上,就像子弹打在钢盔上,看着疼,其实是在帮它扎根。”那时他不懂,觉得花草哪能跟钢盔比。可现在看着这些兰花,突然觉得老班长说得对——生活里的风雨,就像当年战场上的子弹,看着吓人,却能让人把根扎得更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老战友赵刚发来的视频请求。李渊走到客厅外接起,屏幕里立刻出现赵刚晒得黝黑的脸,背景是训练场上的铁丝网。
“老李,听说你家小子为你打架了?”赵刚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跟你当年一个样,护短!”
“少废话,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李渊避开他的调侃,看向屏幕里一闪而过的新兵,“这批孩子还行吗?”
“还行,就是没你当年狠。”赵刚点燃根烟,猛吸了一口,“对了,上次跟你说的安保部主管的位置,考虑得怎么样了?薪资待遇都谈好了,比你现在在物流公司当经理强多了。”
李渊沉默了片刻。物流公司的工作很清闲,每天朝九晚五,能准时回家给孩子们讲故事,陪苏瑶散步。可他心里清楚,自己骨子里那点东西没磨掉——听到警报声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看到人群拥挤会自动站到最外侧,甚至走在路上都会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再想想。”李渊说。
“想什么想?”赵刚急了,“你那身本事搁在物流公司可惜了!安保部虽然没部队刺激,但也是正经事,保护的都是老百姓的身家安全,跟你当年站岗有啥区别?”
李渊看着客厅里的景象——苏瑶在厨房忙碌,蒸汽从锅盖缝里冒出来,带着排骨的香味;李阳在教李悦拼积木,兄妹俩时不时小声争执几句;屋檐下的雨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打在窗台上,像支温柔的曲子。
“我晚上给你回话。”他挂断视频,转身回了客厅。
李悦看到他,立刻举着拼好的积木跑过来:“爸爸你看,这是你站岗的地方!”小姑娘拼的歪歪扭扭,几块红色的积木当界碑,黄色的当士兵,旁边还摆着两朵塑料兰花。
李渊蹲下来,看着那“士兵”旁边的兰花,突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当年在界碑旁种的那丛格桑花,也是这样,在风里摇摇晃晃,却活得很认真。
“拼得真好。”他抱起李悦,在她脸上亲了口,“晚上爸爸给你们讲雪山的故事,讲格桑花怎么在石头缝里开花。”
厨房里的苏瑶探出头,眼里带着笑意:“排骨炖好了,洗手吃饭啦。”
李渊抱着李悦走进厨房,李阳跟在后面,小声说:“爸,明天我跟王大壮道歉。”
“好。”李渊应着,看向苏瑶。她正在盛汤,阳光透过雨帘照进来,在她脸上镀上层柔和的光晕。
他突然觉得,赵刚说得对,保护老百姓的身家安全,和当年站岗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他不用再背对着人间了。
雨还在下,但李渊知道,明天一定会放晴。就像老班长说的,心里有春天,走到哪都能看到花开。他看着锅里翻滚的排骨,看着身边叽叽喳喳的孩子,看着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人,突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坚守,都在这烟火气里,有了最温柔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