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沫子,刮过巷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在凉棚四角的布帘上撞出簌簌的响。林天刚跺了跺沾着寒气的靴子,掀帘进来时,正看见沈清和把第二只粗瓷碗往桌上推。
刚温好的,加了点姜丝她指尖还沾着灶膛的热气,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碗口打了个旋,混着茶香漫开来。
林天刚走过去坐下,接过她递来的另一碗。粗粝的碗沿蹭着掌心,
热茶入喉时带着点微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先是胃里暖烘烘的,
像揣了个小炭炉,接着那股热意便慢悠悠地散开,漫到四肢百骸,连冻得发僵的指尖都泛起了麻酥酥的暖意。
风从凉棚外吹过,卷着冬天特有的清冽,掀得布帘边角不住地打颤,
却吹不散两人中间那点融融的热气。沈清和捧着自己那碗,小口小口地啜着,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卷曲,垂着眼帘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林天刚看着她捧着茶碗的样子,忽然就想起开春时,自己蹲在院角翻土,
她抱着一小包薄荷种子凑过来说种点这个吧,夏天泡水喝能败火。
当时他只嗯了一声,心里却悄悄盘算起,等薄荷长起来,该打个什么样的竹架子让它攀着。
那些曾经在心里悄悄发了芽的盼头,原来真的会一个个落地。就像院角那丛已经半枯的薄荷,
根下早就攒足了劲儿等着开春;就像这碗驱寒的热茶,恰好赶在他冻透了的时候端上来;就像身边这个人,稳稳当当地,在他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扎了根。
不知何时,廊下又挂上了那盏旧灯笼。橘黄色的光透过蒙着薄灰的灯罩漫出来,
软软地落在两人身上,把沈清和的侧脸映得温温柔柔的。她大概是累了,头慢慢靠过来,轻轻抵着他的肩膀,呼吸带着茶香,轻得像羽毛。
林天刚没有动,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棉袄的领口。布料磨着指尖,
带着她身上的温度,他动作放得极轻,怕惊扰了这份安稳。
风还在吹,凉棚外的雪沫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风穿过树梢的呜咽。
日子就像檐角滴落的融雪,不急不忙地,顺着青石板缝缓缓淌过。
林天刚低头看了眼碗里浮着的姜丝,又侧头瞥了眼靠着他肩膀的沈清和,她鬓角的碎发扫着他的脖颈,有点痒。
他想,这样慢慢走下去,挺好的。等开春了,该把那丛薄荷分些到新砌的花池里。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热茶的暖意混着心里那点甜,在腊月的风里,酿成了最安稳的滋味。
灯笼里的烛火晃了晃,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凉棚的木柱上,像幅被拉长的水墨画。沈清和的呼吸渐渐沉了些,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棉袄上沾着的草木灰蹭到他的袖口,留下点浅灰的印子,林天刚却觉得比什么绣花图案都顺眼。
“下午去集上,看见王婶在卖绒线。”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扰了她,“红的绿的都有,说织条围巾正好。”
沈清和的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像只刚睡醒的猫:“我那儿还有半卷蓝灰的,够织两条了。”她顿了顿,抬眼时睫毛扫过他的下巴,“你的围巾磨出毛边了。”
林天刚“唔”了一声,想起去年那条灰扑扑的围巾,是她照着画报上的样子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买的暖和十倍。那时他总揣着个念想,盼着她下次织得快些,最好冬天还没过去,就能再收到一条。如今这念想倒成了不必说出口的默契——她记得他围巾的毛边,他记得她藏在柜角的绒线。
风渐渐小了,布帘不再乱晃,倒有几缕月光趁机溜进来,落在桌上的空碗沿上。沈清和直起身,伸手去收拾碗碟,手腕却被他轻轻攥住。她回头看他,眼里盛着灯笼的光,亮闪闪的。
“明儿我劈柴。”林天刚说,“你别沾凉水。”
她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就你疼人。”
收拾完碗筷,两人并肩往屋走。廊下的灯笼被风推着轻轻转,影子也跟着在地上打旋。沈清和的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给这寂静的夜打着拍子。林天刚走在靠外的一侧,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怕她踩着冰滑倒。
推开屋门时,炕洞里的余火还在明明灭灭,把土炕烘得暖暖的。沈清和往灶膛添了两根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红。林天刚坐在炕沿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进这屋的光景——那时他刚从工地上回来,满手的伤,是她端着药水,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替他包扎。
“发什么呆呢?”沈清和转过身,手里拿着个布包,“给你的。”
是双棉袜,针脚比去年的围巾细密多了,深蓝色的布面上,还绣着朵小小的薄荷,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林天刚捏着袜子的边角,指尖触到里面毛茸茸的绒,暖得像是要烧起来。
“试试合脚不?”沈清和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他刚把脚伸进袜子,就被她按住:“别乱动,刚拿好的,别撑坏了。”
窗外的风又起了,却像是隔了层厚厚的棉花,听着远了。炕洞里的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林天刚看着她俯身为自己整理袜口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双棉袜,看着朴素,里头却藏着熨帖的暖。
他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就像在凉棚里那样,谁也没说话,却觉得心里满满的。
“开春了,把西墙根的土翻了吧。”沈清和忽然说,“种点豆角,再种点黄瓜。”
“行。”林天刚应着,“再搭个架子,让你摘着方便。”
她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那薄荷也得挪个地方,离豆角远点,省得串味儿。”
“都听你的。”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林天刚低头,看见她发间落了点月光,像撒了把碎星子。他抬手替她拂去,指尖划过她的发梢,软得像云。
风还在吹,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他想,这样挺好,有她在,有柴米油盐,有说不完的家常,还有那些悄悄发了芽、又稳稳扎了根的盼头。
慢慢走,总能走到春暖花开的。他心里这么想着,把她搂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