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涧,四方平原。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瞬间在秘境的出口处汇成条浑浊的溪流。
高台缝隙口的传送白光还未完全消散,几道狼狈的身影便悉数出现,踉跄几步依次倒在血泊中,他们身上的衣袍沾满血污与泥泞,有的还缠着断裂的灵器碎片。
六人中有人呼吸孱弱即将消逝,有人想吃力站起,却因剧烈的咳嗽失败,每声入耳都带着血丝。
围观的人群在几人出现后瞬间骚动起来,却又因大赛负责人员的环绕阻拦,只能踮着脚往前张望,窃窃私语声混杂雨声,像细密的针穿梭在空气中。
人群的前方,谭雨濯一身明黄宫装被侍女撑着的油纸伞护住,可她早已顾不上裙摆被飞溅的雨水打湿,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原本端庄的脸上满是焦灼。
当望见高台上六人中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时,她瞳孔猛地一缩,快步上前,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瑶儿!我的瑶儿啊,你怎么样?伤在哪里?”
即墨瑶倒在血潭中,她微睁开眼睛,发丝浮动下,终于感受到了流动清新的风。
右手上两指指甲悉数脱落,露出表层的鲜红血肉,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觉般,自顾自抬起。
空中的那股魔气消失,代表他们终于成功逃到了外界——
走到了有希望的未来中。
听到母亲的声音,即墨瑶忽而想起了什么,她眸中闪过痛意,强撑着想站起身,但身上的伤口无一不在渗血,尝试几次仍旧失败,最终瘫倒在对方怀中。
在触及到温暖的刹那,她终于没有忍住淌下眼泪:“对不起母后,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谭雨濯望见怀中女儿的模样,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口血污,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将衣袍攥破,她的眼眶红润,喉咙发涩:“瑶儿,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稍加安慰后,她扭头催促台下赶来的医师,可下刻,手被握紧,再低头望去时,一向清冷的女儿眼中,满是决绝和恳请。
“母后,求求你还有父皇,破了初元秘境去里面救救琼之好不好?她还在里面,求求你们了……”
雨水淌入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又混着鲜血滴在衣襟上,即墨瑶自出生至今,从未如此痛苦过。
她语气微弱却带着撕破心脏的疼痛,明明处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却执拗地重复这段话。
“我从未求过你们什么,你们这么强,求求你们去救救她啊……”
“瑶儿啊。”谭雨濯目光怅然,她想将女儿放置到医师抬来的担架上,可少女即便躺下,攥着她衣袍的手却不曾松开,偏执地等待一个答案。
可她如何能给答案?
设计这场阴谋的幕后黑手算到这点,在阿川和妖皇的第二次合力破境中,二人被早已布下禁术阻拦拉入破败之地,三者拉扯间错过了破境的最佳时机,无奈以失败告终。
谭雨濯得知此事后不禁想,倘若她还有年轻时的天赋实力和努力,是否能加入其中,逆转这结局?
可世上没有如果。
正当她拉着女儿手错愕间,旁处又赶来几人围聚。
“瑶儿!”杜千昀白衣胜雪,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走近,望见少女身上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连雨水都冲不散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时,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眼底的担忧杀意几乎要溢出来,但还是轻声安抚:“伤得如此重,处理伤势是最要紧事。”
“是啊是啊,好徒儿,你先别担心秘境里的朋友,毕竟第三界影界已经设置了个逃生出口,妖皇等人也在合力想办法,苏琼之她定然会平安活下来的。”
左侧是剑峰峰主杜千昀,右侧是即墨瑶的堂主师傅祝今纾。
在后者的安慰下,即墨瑶终于昏昏睡去,攥着衣角的手垂下,被医师抬走前往天上楼阁治疗。
三人紧随其后,跟随着担架走下高台,围上来关心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通过留影珠、望见了几位天骄合力对战化神期魔将承桑月的经过,心中又是钦佩又是心痛。
高台上的其他几人自然也受到了医师照顾,其中,围在公仪冥泽身边的人也尤为多。
“这位修士,请您吃下这颗丹药,再闭目躺下。”
杜万卿怔愣望向逐渐走远的两抹背影,直至耳旁出现医师的提醒,才逐渐回神。
天上的雨势越来越猛,天地间仿佛被道无形的水瀑笼罩,即便有医师灵力为他做屏障抵挡,但当他抬头望向远处的两道身影轮廓时,仍旧模糊不清,视野内只剩下朦胧的剪影。
屏障挡下雨水,可风无孔不入打在人脸上生疼,却远没有心中的酸痛寂凉。
杜万卿在秘境打斗时,鲜少思考什么,只是凭借本能在作战出招,可当脱离险境后,他听着耳旁的人声,还是会期待想象父母前来的关心。
他真的很厉害吧,在秘境第一界同堕魔修士对打、悟出最强剑招,第二界又战到最后,和阎野承桑月都交过手,并未退缩过一分一毫,履行了父亲口中一直强调的正道大义。
可为何他这般厉害,他的父亲母亲竟无一人来关心夸奖?
杜万卿不再去看消失无踪的身影,垂眸将医师递来的丹药咽下,耳边传来对方把脉后惊异紧张的声音:
“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五脏六腑碎了一半,竟是用剑气硬生生挺着吗?快点别睁眼了,闭目调息!”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躺下时,恍惚间想起从前幼年时,母亲来剑峰的一段经历。
那时,溪合学府开了新的系堂,母亲作为人皇皇后被邀请到现场见证,即墨瑶没有来,他却因练剑过度病倒在床。
本以为要错过这次相见,哪知女子端着药罐子走来,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喝药。
而父亲也在此时出现,诉说这碗药是她去药堂亲自采来熬的,却因对一株药材的不识,险些采错闹了笑话。
女子自然反驳,男子又出言挤兑,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融洽。
杜万卿就躺在床上,望着他们嬉闹斗嘴的身影,对偶尔投来的关心欣喜不已。
就像是当下,他看着二人围着即墨瑶远去般。
可如今仔细想想,距离那时,竟已经过去十年了。
此去经年,他本能地想抓住这份温暖,可记忆一闪而过,在指尖流逝随风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