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离合殿,正北殿。
白日天光透过殿宇的穹顶斜照进来,却被漫天飞舞的大雪过滤柔和,细碎的雪沫飘下,落在悬挂在长剑的红绳上,却在刚触到剑身余温的刹那,便化作水珠升腾而起。
杜万卿双脚用力踏在殿宇石板上,手持长剑的嗡鸣声划破空气,剑身上凝聚的金纹如活过来般游走,将从方体盒中游走冲来的恶灵斩断——
这是他父亲杜千昀的亲传招式,以“裂穹第三式”起手,本是直破云霄的杀招,此刻却只能勉强劈开迎面扑来的两道黑影。
剑气扫过之处,空中的雪沫瞬间被搅散成雾,而他每挥一下,身上的血痕就多一道。
可即便如此,杜万卿依旧抵在最前,从未退却。
“神离?三更月。”
同伴在和恶灵争斗,纳兰诸衍身形轻巧躲过从盒内萦绕来的黑气,他不断缩短和黑袍人的距离,双手结印念念有词后,一道金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男子的后门。
“吼吼吼——”
可金线即将触碰到的刹那,方体盒内传出震天响地的嘶吼声,一只覆盖着暗紫色鳞片的触手猛地从盒中窜出!
触手上的鳞片边缘还挂着粘稠黑液,末端的吸盘张开时,竟能看见里面细密的尖牙,呼吸间,盒内钻出更多触手,每条都有手臂粗细,最长的甚至能伸到殿宇之上!
触手摆动间,黑液滴落在雪地,“滋滋”的腐蚀声传出,视线内出个小坑,连积雪落在上面都化作了带着酸气的黑水。
难以想象修士触碰后的惨象。
触手将金线挡下的同时,迅速反击直击纳兰诸衍的面门!
而他想退时,却发现因自己陷入太深周围已布满恶灵,根本无法及时撤出!
“精神系的灵术么?”触手将拦截的金线递上,阎野抬手缠绕闻了下,他感叹道,“只可惜你根本进不了老夫的身,这方体黑内是老夫曾抓住的上千只恶灵,拼死抵抗是没有用的。”
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罢了。
身形佝偻的男子瞥去双眸,望向被恶灵团团围住、即将被触手缠绕住脖子的人,他上扬唇角,手指弯曲形成个小圈,放在了眼睛前对准对方的脑袋:
“就拿你开刀吧。”
“穹水?化无!”高亢的女声穿破殿宇。
苏琼之的身形难掩颤抖,她指尖凝聚的灵力在落声刹那铺开,淡蓝色的水幕如轻纱般裹住纳兰诸衍的身体。
青年全身被水灵覆盖满后的下刻,如滩水般坠地消散,而殿宇的角落出现一滩水,它逐渐上升由银灰化为透明,消失的身影就在其中!
水幕表面还沾了些飘落的雪片,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触手一击落空。
借着水幕折射掩盖同伴气息,将水灵铺满整座殿宇内达到瞬移的效果,她成功了!
苏琼之眸中爆发巨大的惊喜,她握紧拳头,对另外三人扬声:“不要抗拒我的灵力,让我来帮你们躲避攻击伤害!”
虽然每发动一次都消耗巨大,但努力支撑到下次殿宇分裂一定是可以的!
纳兰诸衍敛眸望着掌心的水珠消散,听到女声后瞥去,见少女身上的紫裙满是污垢,她的嘴唇已经泛白,鬓边沾着的雪粒竟没有融化,而是沾粘在了她的额角——
因使用过度消耗灵力发动术法,甚至都没有剩余的灵力来保持身体的温度了。
这样下去,他们即便不会被恶灵吞噬,但也会因失温死在这片极度寒冷的环境下。
纳兰诸衍指尖出现数条金线,不断割裂着恶灵保持安全距离,他眯眼望向仍然遥远的黑袍人,心中暗骂一声。
目前来看,对方虽为化神期魔将,但攻击能力只有速度极快的紫色影刃,以及方体盒中钻出的无数只恶灵。
这人身形不动,没有亲自出手将他们一一杀死,说明这人并不方便动手——
他的本体,就是他的弱点。
可问题是,该如何靠近他?
“啧。”
阎野对现在的战况并不满意,嘴巴馋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斜眼望向眼前的四人。
一个水灵根秘术及擅长掩藏气息,一个硬茬子剑修,明明受伤最重,剑气却愈战愈强,隐隐有形成剑罡的架势,一个是精神力极强的滑头,那次攻击失败后越发冷静,几乎没有被恶灵咬到过。
比遇到的上一队强多了。
他浑浊的黄色眼珠子兜兜转转,落在费力砍触手的人身上。
心中有了主意,转圈的手指一定,暗紫的影刃顿出,朝着对方四面围剿而去!
苏琼之大惊,立刻将原本就在沈轻舟身上的水幕扩大,包裹住他的全身,在影刃落下的刹那悉数挡住,水灵力爆开后,影刃被成功阻隔。
见此,她眼中划过欣喜。
可下刻,那影刃竟没有退却,反而在接触到水幕的瞬间,开始融于其中,疯狂吸食水灵根灵力,淡蓝色的水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附着在上面的雪片瞬间被黑雾吞噬!
“小心!它能吸灵力!”
苏琼之惊呼着后退,指尖再次凝聚灵力想加固水幕,可左手上凝结的水珠竟不受控制,突然分裂出细小的分支,像毒蛇般缠向她的手腕。
她迟迟低头,这才发现那黑气早已顺着沈轻舟脚下的水气顺藤摸瓜,缠绕到了她的身上,和水灵混合一体!
敌人假意攻击沈轻舟,其实真实的攻击对象是她!
同伴自身难保,倘若她自己不将这黑气剔除,身体很快会被吞噬,同伴没了她的水灵遮掩也会身亡。
他们将在此全军覆没。
这次,苏琼之没有再犹豫,她眼中划过不可磨灭的坚韧,抬起右手将头顶戴着的金花簪取下,裹挟灵力猛地刺向蔓延开来的黑气!
魔气消散的同时,左手手背也被刺破渗出汩汩鲜血,可她并未停止,将簪子的尖端对准和皮肤黏在一起的黑色,上下刮动开始剔除。
眨眼间,手背血肉模糊,魔气也渐渐升腾消散。
“真碍事。”
阎野头顶黑帽,指挥着更多的恶灵从方体盒内冲出,朝着殿中唯一女子的方向袭去。
“轰轰轰——”
数十只恶灵的围剿被站在对方跟前的三个青年挡住,他们互相支撑形成道密不透风的围墙,死死坚持着!
而下刻,殿宇内再次响起熟悉的轰鸣声。
“咔嚓——咔嚓——”
苏琼之将最后块肉剃完,她盯着手背上的鲜红听到这声响,眼中已然有泪光闪过:
“殿宇开始分裂,我们有逃走的机会了。”
“分裂要多久?”沈轻舟面色痛苦深吸口气,艰难开口。
他原本的衣袍上全是被黑液造成的腐蚀,灵力早已耗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靠携带的灵器,和在处于绝境中不断压榨身体。
“分裂总共要十息,我们要在这之前逃出。”
杜万卿全身已然看不出穿得是白色锦袍,他敛眸道。
“保存体力,五息后,我们一鼓作气杀出去。”纳兰诸衍将金线层叠交缠,逐渐形成个织网护在他们身边。
一。
二。
四人不约而同在心中默数,他们已然站在一处,背靠背对向四面,听着分裂声不断扩大,手中更有冲劲。
阎野则根本不认为这些人有能力冲出去。
他冷笑一声,苍白的手猛地按住方体盒,盒子上方的血色符文愈发炽烈,盒身摇晃的同时竟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雾气中猛地钻出更多的恶灵充斥而上,将整座殿宇上空掩压住,根本不带停止!
殿宇内的恶灵已多到数不清,灰雾般的身影在雪沫中穿梭,恶灵枯爪划过殿宇墙壁的“嗤啦”声此起彼伏,将剩余的空间挤压。
苏琼之四人背靠背站在殿宇一侧,脚下的区域已越缩越小,但随着心中默念的数字到“五”,他们猛地使出各自的绝技,冲向远处即将轮转的新的小半圆内!
杜万卿挥剑的手没有停止过,他劈出道道凌厉的剑气,硬生生在恶灵群中劈开一条缝隙,沈轻舟顶着重压紧随其后,他用灵器撞开涌来的恶灵,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苏琼之的水幕紧紧护着四人,被恶灵利爪划过时,不断泛起涟漪,纳兰诸衍则在垫后,用金线缠住靠近的恶灵。
四人如一支利箭,冲破层层恶灵的包围,终于望见黑暗中的一抹光线。
“不不。”
见到他们要挨到新地方,阎野总算慌了,他赶紧抬手使出影刃朝几人追去,手指一抬一按就用了全部实力!
纳兰诸衍似有察觉般回首,望向连带恶灵一同刺穿的影刃,眼睛几乎捕捉不到它的踪影,他启唇轻念:
“神离?裂魂刺。”
象征着人族的黑瞳在念词的刹那闪过红色的光泽。
刹那,周身的几只恶灵竟调转身形朝着影刃扑去,极大地减慢了刀刃刺来的速度!
这些恶灵在影刃下如同纸糊般脆弱不堪,但数量众多硬生生挺住,没有让刀刃再进一分。
等身后的恶灵再嘶吼着追来,四人已踏入新的殿宇半圆内,随着“咔嚓”声,殿宇停止分裂再次闭合。
殿宇内空旷静谧,头顶的大雪不复,温度逐渐回暖,就连围绕在视野内的黑色也被白亮取而代之。
“我们……逃出来了。”
苏琼之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她望向耗尽灵力的双手,以及血肉模糊的左手手背,恍惚间觉得刚才是大梦一场的错觉。
“现在可以离开了。”纳兰诸衍的双眸恢复了黑色,仿佛刚才的异样并不存在。
他低头将刻着自己名字的名牌取出,稍加用力就见其边缘消散成灰,这代表着离开黑袍人后,传送将不再受到禁锢,瞥眼望向另外三人:“我们一同出去吧,把消息带给外面的人。”
沈轻舟早就不想待在这了,他连忙点头:“好。”
恨不得立刻逃出秘境,和那些大能尊者站在一起,似乎这样才能感受到充足的安全感。
“我要留在这里,”杜万卿盘腿屏息,缓慢用灵力自疗,他静静盯着面前长剑剑柄上的红色平安结,将理由告知,“秘境里面已出现魔将,但大多数参赛者并不知情,我要留在此地提醒他们。”
毕竟一旦遇见,等名牌失效后,想连逃都逃不走。
“你疯了吧?那如果下次殿宇分裂,遇到的是其他的魔将怎么办?你又不知道他们有几个!”沈轻舟一直惦记着对方一开始的救命之恩,他赶忙劝导,“况且,你是我们中受伤最重的那个,你在第一界和堕魔修士打架,刚刚又和魔将过招,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啊!”
还要通知其他参赛者干鸡毛,说不定那些人都不会信。
“好,”纳兰诸衍一向是尊重他人命运的,他侧眸望向瘫软在地的少女,“苏琼之,那你呢?”
那她呢?
苏琼之呆呆望着手中的金花簪,脑中想起仍在秘境中的好友。
瑶瑶她肯定还没有被淘汰,倘若他们那队遇到这个阎野,能打赢吗?
有了他们拖延时间的前车之鉴,阎野在下次应对队伍时,出手肯定会更狠辣不留情面。
还有即墨姝……
“你这次很厉害,多亏了你的水灵术‘化无’,否则我们还真不能坚持这么久。”
青年淡淡的夸赞落于耳边,苏琼之却觉得格外陌生。
从前拼尽全力想听到心上人的肯定,现在真的得到,她的内心是有欣喜的。
但这欣喜准确的说,是满足。
不同于从前花钱雇人相伴、通过学府考核,她近月来通过努力、实力得到提升,并且在实战中得到了成效。
她好满足。
苏琼之盯着染血的金花簪忽而发现,自身飞跃性的提高带来的满足感,是从前任何情爱带来的欢喜无法比拟的。
她明明浑身上下都在剧痛,可真的好满足。
“不,我也要留下来。”苏琼之攥紧发簪,落声。
倘若就此离开,间接导致好友的亡故,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未来。
从现在开始,她不想再等待了。
她要握紧已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