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远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徐慨身后往前走。
脚下的路是水泥铺的，表面粗糙，抗压性也比较差，所以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出现坑坑洼洼的迹象。
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就是之前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几栋老楼。
照理说，整个城市的发展和后世相差无几，棚屋区应该也已改造完成了才对。
但这片区域却和他童年记忆里的老家重叠在了一起，既真实又古怪。
即便许多年没走过这条路了，但拥挤的狭窄巷道，发霉的斑驳墙壁以及半空错落的电线，很快就让徐慨的记忆清晰起来。
当年他真的是受够了这个地方，特别是高中时代，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明明早就变成安置房了。”徐慨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记得奶奶去世不到半年，政府的棚屋区改造工程就启动了，当时的街坊邻里都兴高采烈的签了合同，等着分宅基地，拿补偿款，只有他留恋祖孙温存，迟迟不肯合作。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联系上了他妈，那女人带着自己新组建的一家老小霸占了他的房子，当时还比较天真的他，满以为自己可以融入那个家庭，和妈妈在一起。
可笑啊可笑，她拿到补偿款后，又把他甩得干干净净，就像当年拿走爸爸的死亡赔偿金，再抛弃自己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这里却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徐慨心中暗暗感慨。
忽然间，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说，小说的世界存在着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是不是也意味着存在过去的人？
……
想到这种可能，徐慨不由得加快脚步。
在混沌的视野中，崔明远跟着徐慨走进了一栋五层小楼。他抬头看了看门牌，三禾里六号楼。
“慢点，这楼里的台阶做的不标准，小心脚下不要被绊到。”
徐慨一边叮嘱崔明远，一边看着三楼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光，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崔明远“嗯”了声，身体却不着痕迹的挪到徐慨的背后，虽然不知道这个喜欢充大辈的男生为什么会突然焦躁，但看在他心不在焉还想着提醒自己上楼梯要小心的份上，那自己也不好眼睁睁看着他在楼梯上失神摔跤。
上到三楼，一条长廊贯穿着四户人家，徐慨家是最边上那户。
也许是知道他要回来，大门半开着，门口的鞋子摆得整齐，有大有小，徐慨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双是奶奶最爱穿的绣边布鞋，瞬息间，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回来了。”
徐慨提心吊胆地站在门口，也不招呼崔明远脱鞋，只一味的伸长脖子往里看。
屋内的节能灯管半亮不亮，门边就是厨房，灶台外摆了一张很矮的折叠桌充当饭桌。
里面有两间卧室，大的那间关着灯，小的那间有一盏手拉式的电灯开着。
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布衣柜、另加一条木板凳，就没有别的家具了。
此刻木凳上堆了不少金银箔纸，徐奶奶正坐在床边，低头认真的叠着金元宝。听见门边说话声，老太太抬起了头，对徐慨道：“回来就快关上门进来，杵在门口做什么？”
“奶……奶奶……”
徐慨声音一颤，随即，思念之情夹杂着雀跃喷涌而出，眼泪夺眶，他像个在外受了好多委屈的小孩，风也似的冲进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里。
“怎么了，怎么了。”徐奶奶抱着他的脑袋上下左右的看了看，没发现哪儿有受伤，“没头没脑的哭什么？难道你被人欺负了？”
“嗯。”徐慨环抱着奶奶的腰，红着眼哽咽道：“您不在我身边，就有好多好多人欺负我。”
十年来，这句又煽情又委屈的话，徐慨在奶奶的墓前念叨过无数次。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如果能再次见到奶奶，她是不是会特别温柔的拍拍自己的背，然后心疼的告诉自己：“别怕，有奶奶在，谁也别想欺负我的乖孙！”
奶奶的确也这么做了，她抬手拍在徐慨的后背，只是预想中的特别温柔没有出现，出现的是特别用力的一次击打。
“哎哟，您干嘛突然打我？”
徐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门儿：“都快念大学的人了，还成天跟人打架！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遇到事情先别冲动，多动动脑子？啊？”
“可我现在本来就是在冲动的年纪啊。”
“那要不要奶奶给你冲奶粉啊！冲动！”
“哈哈哈，好了，好了，奶奶，别打了，别打了，真的好痛！”
徐慨被奶奶的铁掌打得嗷嗷叫，赶紧从她怀里蹦出来，原以为时隔多年，自己能心甘情愿领受这顿“爱”的“毒打”，奈何现实是残酷的，就算有爱支撑，该疼的后背还是好疼！
“轻轻打你几下就乱蹦，怎么在外面就不怕挨打了？要拼命惹事呢？你还敢不脱鞋子就跑进屋里来！”徐奶奶正要再教训一下这个不懂礼貌的混小子，眼神一瞥，瞧见了门口的崔明远。
“欸？你带谁回来了？”
崔明远站在门口和徐奶奶打招呼：“奶奶好。”
徐奶奶从屋里出来，走去门口给崔明远拿棉拖鞋。
“好乖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崔明远的表情有点儿局促。
“我叫崔明远。”
“崔明远。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徐奶奶招呼他进来，转身就见徐慨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在那儿耍贫嘴。
“奶奶，光形容人家的名字好听是不够诚恳的，你应该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徐奶奶瞧瞧自家孙子，又瞧瞧帅气乖巧的崔明远，深深叹了口气。
“你和我家那个混小子是朋友？”她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崔明远解释道：“我和徐慨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啊，原来是同学啊。”奶奶点点头，然后热情的拉着崔明远到小桌子前：“慨慨从来没带同学来过家里，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呢。”
崔明远：“……”
徐慨跟着点头：“没错，我的确很喜欢他，能跟他做朋友，超酷的。”
毕竟是和小说里的人物交朋友，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际遇。
徐奶奶当即抱怨他道：“既然是很喜欢的同学，你就该早点和我打声招呼，我也好准备点拿手菜招待。”
徐慨看着桌上的韭菜鸡蛋和家常豆腐，吃味的嘟囔道：“那您就不能给您的乖孙子做点好菜吗？”
“哟，还晓得吃醋啊。”徐奶奶哼了一句：“如果你能按时回家吃饭，我能不给你做吗？”
这句话让徐慨回想起奶奶去世之前，自己还在外面跟人打架，顿时后悔得抓心挠肝。
他再次哽了嗓子，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会按时回家的。”
徐奶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直到徐慨拉着崔明远一起吃饭，她才不可思议的回神。
臭小子吃错药了？
正给崔明远夹菜的徐慨抬起头，冲徐奶奶露齿一笑。
见多了对方发脾气、耍小性的样子，徐奶奶觉得自家孙子真的很不对劲。
不过她也没纠结，因为崔明远突然想起自己还在戴孝期，有不能进别人家门的禁忌，于是立马放下碗筷，说要回去。
“怎么了这是？”徐奶奶打量着崔明远紧张的神色问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崔明远抓着自己的校服，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好在徐慨及时看出了他的窘迫，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是不是因为袖子上的孝牌？”
崔明远侧开脑袋瞪他：“你都知道还非拉我来？”
“嗐，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就真的是多虑了。”徐慨把声音调整回正常的音量：“奶奶她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