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车,在阿鲁迪巴的驾驭下,稳稳地停在了“安乐镇”的牌坊前。
牌坊是上好的楠木,刷着崭新的红漆,上面“安乐”两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城门口,站着四个守卫。他们没有穿着寻常兵丁的破烂盔甲,而是一身簇新的绸缎短打,腰间别着锃亮的佩刀。
他们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热情洋溢的笑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看到米罗三人的巨车,他们非但没有盘问,反而主动迎了上来。
“三位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为首的守卫一拱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快请进!镇子里今天正好有百家宴,就等您三位入席了!”
米罗从车上跳下来,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守卫。
他看得非常仔细,从对方的眉毛,看到对方的鞋尖,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盯出个洞来。
“看什么?”那守卫依旧笑着,笑容里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有纯粹的、好客的热情。
“没什么,”米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喜庆。”
他转过头,对着车上的两人大声喊道:“听见没有?百家宴!有人请客!傻站着干什么?下车吃饭!”
阿鲁迪巴犹豫地看了一眼米罗,又看了看那些笑得让他心里发毛的守卫,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理智。
他将缰绳系在旁边一棵大槐树上,那动作,笨拙得像一头刚刚学会穿针引线的熊。
瞬也跟着跳下了车。他始终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三人就这么,在一群守卫和自发聚拢过来的、同样满脸笑容的镇民的簇拥下,走进了安乐镇。
一进城门,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混合着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
街道是青石板铺就的,干净得一尘不染。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和五彩的绸带。
卖糖葫芦的小贩,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捏面人的老头,围坐在一起下棋的闲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满足的、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笑容。
孩童们在街上追逐嬉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响亮,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欢乐的交响曲。
可这首交响曲,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得可怕。
没有一个孩子会跑调,没有一个孩子会因为摔倒而哭泣。
他们笑着,奔跑着,像一串被设定好程序的、最完美的八音盒。
“米罗先生……”瞬的声音,在米罗耳边响起,轻得像一阵风,“他们在看我们。”
米罗头也不回。“废话,这么大一坨笨牛,还有一辆拉着棺材板的车,不看我们看谁?”
“不是的。”瞬摇了摇头,“他们的眼珠……没有动。”
米罗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旁边一个正对着他们鼓掌欢迎的大婶。
那个大婶,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她的双手用力地拍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正对着米罗。
可她的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瞳孔里,没有焦距。
仿佛,她的“欢迎”,只是一个身体的本能动作,而她的灵魂,早已飘到了别处。
不止是她。街道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他们笑着,闹着,做着各自的事情,但他们的眼睛,都像是一对对精美的、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子。
“哈……”米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笑。
“这他妈的,还真是……宾至如归啊。”
他不再理会那些诡异的镇民,大步流星地,朝着街角那座最高、最气派的酒楼走去。
酒楼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忘忧楼”。
“掌柜的!”米罗一脚踹开酒楼的大门,那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扑簌簌地往下掉。
“死哪去了?来客了!”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胖得像个肉球的掌柜,立刻从柜台后面小跑了出来。
他的脸上,堆着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的、标准化的笑容。
“哎哟!贵客临门!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少废话!”米罗一把推开他,自顾自地找了张最显眼的八仙桌坐下,然后把腿往桌子上一翘,“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最贵的菜,有多少,给老子全端上来!”
“好嘞!”掌柜的笑容不变,甚至连一点被米罗粗鲁举动冒犯的意思都没有。
他麻利地甩了一下肩膀上的抹布,冲着后厨的方向高声喊道:“贵客三位!最高规制!开席——!”
阿鲁迪巴和瞬,也跟着坐了下来。
阿鲁迪巴坐立不安,他总觉得,周围那些“食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瞬则低着头,研究着桌面上精美的木纹。
上菜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掌柜的话音刚落,一个个穿着同样衣服、梳着同样发髻的店小二,便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鱼贯而出。
烧鸡、烤鸭、酱肘子、清蒸鲈鱼……一盘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瞬间就摆满了整张桌子。
甚至,还有一坛未开封的、散发着浓郁酒香的“女儿红”。
阿鲁迪巴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了。
“吃啊。”米罗拿起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看都没看,就狠狠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等什么呢?等他们给你喂啊?”
“可是……”阿鲁迪巴看着那些菜,那股强烈的饥饿感,此刻却被一种更强烈的诡异感压制了下去,“这些东西……能吃吗?”
“怕什么?”米罗又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有毒也得当个饱死鬼!总比饿死强!”
他把另一只鸡腿,扔到了阿鲁迪巴的碗里。
“吃!这是命令!”阿鲁迪巴看着碗里的鸡腿,又看了看米罗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一咬牙,抓起鸡腿,狠狠地啃了下去。
入口的瞬间,他愣住了。
鸡肉,鲜嫩多汁。
味道,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
是真的……是真的鸡肉!他的防备,在这一刻,被这最真实、最直接的味觉享受,击溃了一大半。
他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米罗看着他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自己却没再动筷子,只是端起酒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碗沿。
一下,两下,三下……酒楼里,很热闹。
食客们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店小二们来回穿梭,脚步轻快。
可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
因为,除了米罗敲击碗沿的声音,和阿鲁迪巴咀嚼的声音,整个酒楼,落针可闻。
那些食客,张着嘴,做着谈笑的动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些店小二,迈着步子,做着上菜的动作,脚下却没有半点声响。
他们,连同这家酒楼,这座城,都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瞬,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米罗正在敲击碗沿的手。
他的手,冰冷,而且在发抖。
“米罗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天大秘密后的、压抑不住的战栗。
“你看……地上。”米罗顺着他的目光,朝地上看去。
午后的阳光,从酒楼大开的门窗里斜斜地照进来,将桌椅、柱子,以及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
拉得,很长。可是,那些正在“高声谈笑”的食客,那些正在“脚步轻快”的店小二,那个站在柜台后面、脸上挂着标准笑容的掌柜……他们的脚下,空空如也。
他们……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