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江郡的冬天,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灰色巨布,沉重地覆盖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
郡守府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何郡守与侯靖川眉宇间的深重寒色。
案头堆积的求救文书,已如小山般高。
“郡守,库仓的存粮,便是每日只施稀粥,也撑不过半月了。”
管理钱粮的仓曹掾江大人一脸愁容。
他将一本摊开的账册呈上,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仿佛在嘲笑着官府的无能。
何郡守面色凝重,沉声道:“向朝廷求援的信使呢?为何还无回音?”
江大人摇头道:“此次大雪大乾多地受灾,户部怕是很难调拨钱粮下来,还得靠咱们自己才行啊!”
这些事情何郡守又岂会不知道?
他无力靠在椅背上,颓然道:“难道要本官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冻饿而死不成?”
侯靖川默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死寂的街道。
开口道:“大人,远水难解近渴。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两件事。”
“讲!”
“其一,立即实行‘以工代赈’,组织尚有气力的灾民,清理官道积雪,加固城防,疏浚沟渠。”
“每日按劳发放口粮,如此,既可避免坐吃山空,也能为可能到来的战事做些准备,更可安抚民心,防止生变。”
这一招他在青田县遭受蝗灾的时候用过,效果很是不错。
突厥如今已经是蠢蠢欲动,此时以工代赈修缮防御工事,如今此法在淮江郡更为适用。
何郡守眼神微亮:“此法甚善!其二呢?”
侯靖川转身,面色凝重:“其二,‘强制平粜’,必须立刻勒令城内所有米行、粮商,按官府定价售粮,绝不允许囤积居奇!”
“非常之时,需用重典,若有奸商胆敢违抗……”他眼中寒光一闪,“杀一儆百!”
这又便跟顾洲远之前教他的尊重市场规律,任由粮价自然发展相悖了。
因为战事将近,他没有时间等待外地粮商涌进来,带动市场慢慢回调。
而且商人嗅觉很是灵敏,突厥的意图也不是很难猜,很多粮商未必愿意运粮过来售卖。
如今只能先稳粮价,以最强硬的手段!
侯靖川跟何郡守分析了一番形势,何郡守也是赞同他的看法。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
郡府的差役和兵丁们顶着寒风,在四处设立的粥厂维持秩序。
长长的队伍里,是无数张麻木而绝望的脸。
稀薄的粥水只能勉强吊住性命,孩子们的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
侯岳跟着父亲派出的工作队,深入到灾情最重的城西棚区。
饶是之前在青田县干过这事儿,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很是难受。
蜷缩在断壁残垣间的灾民,眼神空洞无光。
倒塌的茅屋下,有时会发现无人收殓的尸体,官兵们将人用草席卷起来,挖个坑草草埋了。
一个老妇人将最后一点麸皮喂给怀里奄奄一息的孙子,自己却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这么惨……”侯岳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以前有顾洲远在前面解决问题,他还没意识到灾情的恐怖。
现在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少爷,这就是现实。”身边的管家叹道,“官府那点赈济,就像往干涸的地里倒一杯水,转眼就没了。”
一股热血冲上侯岳的头顶,他猛地抓住老吏的胳膊:“不能就这么看着!我……我去找我爹,我去让那些富户捐粮!”
然而,现实给了侯岳沉重一击。
他跟着父亲参加乡绅劝捐的宴会,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商贾,此刻却纷纷哭穷。
这个说生意难做,那个说家中存粮无几,捐出的钱粮寥寥无几,与庞大的灾民数量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
“爹,他们怎么能这样!”回到府衙,侯岳气得浑身发抖。
侯靖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岳儿,这就是人性,危难之时,能守住底线已属不易,指望他们倾囊相助?难啊。”
深夜,侯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窗外北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出顾洲远在大同村时,带着村民热火朝天搞建设、家家户户有余粮的场景。
那种充满希望的氛围,与淮江郡眼前的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猛地坐起身,披上外衣就冲向父亲的书房。
“爹!”侯岳推开房门,语气急促道,“我们……我们赶紧向远哥求助啊,大同村有粮,他一定有办法!”
烛光下,侯靖川的笔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儿子充满期盼的眼神,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岳儿,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侯靖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小远确有粮食,或许还真能解这燃眉之急。”
“但你想过没有,淮江郡的灾情,为何要一个大同村的县子来救? 朝廷颜面何存?朝廷本就已经对他心生不满,你让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如何作想?”
他站起身,走到侯岳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有些忙,不是不想帮,而是不能帮。”
“帮了,可能就是催命符。,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守住这道防线,等待朝廷的援军和粮草,才是正途。”
侯岳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官场之上,那无处不在的规则与束缚,远比天灾更令人窒息。
而此时,远在青田县大同村的顾洲远,正站在新筑好的高大围墙上,远眺北方。
寒风拂面,仿若送来远方模糊不清的消息,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淮江郡……侯叔叔和侯岳,你们那边如今怎么样了?”他抚摸着冰冷厚实的墙垛,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