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玄亲自把马宾王、房如晦、杜玄龄几人送到门外。
直到那辆装着自行车的马车缓缓驶出镇国公府门前,才转身往厅内走。
可转身回到厅中时,却发现张子房并未起身。
反而悠哉地捧着茶盏,坐在原地慢悠悠地吹茶。
那模样,不仅不着急,甚至颇有一副悠闲姿态。
李北玄见状,顿时有些愣住。
随后笑着问到:“张叔叔,咋样?我们这儿的茶好喝不?”
张子房闻言,头也不抬,神情自若道:“好,好啊,顶级的茉莉飘雪,除了宫里,也就你这儿能喝到了。”
听到这话,李北玄又笑了,点头道:“张叔叔喜欢就好,一会儿我让敢叔儿给您包二斤,回去慢慢喝。”
听见这话,张子房抬起头来,笑着看着李北玄:“怎么,赶客呢?”
李北玄一听,连忙摆手:“哪能啊,我是怕张叔叔坐得腰酸,厅里没火盆,又没软垫,您年纪大了,我怕您难受。”
张子房被他这句话逗得轻轻笑了笑,
终于放下茶盏,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叹道:“你这张嘴啊,比你爹年轻那会儿还滑。”
他说着,自顾自起身,往后堂偏厅的方向走,“走,陪我坐会儿。”
李北玄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不是。
张子房要让自己陪着他坐会儿?
这对吗?
这对吗?
张子房这是想干什么?
他们能坐到一块儿去吗?
李北玄都有点懵了。
毕竟李北玄心里清楚得很。
张子房、房如晦、杜玄龄这三位阁老,虽和他素来客气有加,朝堂之上也多有支持,甚至在蓝田诸多新政中,都投过赞成票,表面看起来,双方似乎关系不错。
可他们从来不是“自己人”。
因为三阁老,是铁杆的皇权派。
他们从不参与任何皇子、公主相关的派系活动。
也从不站队。
无论太子、皇子,哪怕再贤能、再亲近,也不会轻易交心。
哪怕是如今势头大好的赢丽质,三阁老依旧维持一贯的礼貌距离,从不私下走动,也绝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偏向与亲昵。
而他们这般做,不光是避嫌,更是制度立场上的铁律。
毕竟内阁,是一个君主制国家的执政核心。
若被储君派系染指,便容易沦为外廷之臂膀、储宫之刀笔。
那样一来,朝纲不朝纲、内阁不内阁,迟早毁于一旦。
因此,在三阁老看来。
任何一位储君,无论是亲王、郡王还是皇女,只要未得正位,就不该过多介入政务,更不能染指中枢。
而李北玄的身份,就很微妙了。
他是赢丽质的嫡系铁杆,是实打实的公主党。
别看他如今位不高,仅是个礼部员外郎挂鸿胪寺差使。
可他手中掌着蓝田的牌子、实验室的资金,策马安西、主政晋阳,行事手段比许多宰执还要老辣。
这样的人,张子房自然不会轻易结交。
嘴上叫叔叔可以,茶酒寒暄也行。
但真要交心,那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如此,李北玄在先前厅中汇报炼钢计划时,三阁老虽连番称赞、连声支持,可在场面之下,实际上不过是执行项目审议的官面支持而已。
他们该批就批,该放就放,绝不扯后腿,但也不会多走一步。
而这一点,李北玄其实早就知道。
两世为人,李北玄对权力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正因如此,他在日常应对三阁老时,始终掌握着一个度。
叫叔叔,送茶叶,陪寒暄,这些都没问题。
但从不会主动结交,也绝不借势谋利。
而正因为这层心照不宣的距离,这些年,相处得才一直既稳妥又清爽。
可如今,张子房居然在众人都离开后,还单独留下,还要自己陪他坐一坐?
这就让李北玄颇为不解了。
他到底要干嘛?
李北玄脑子里转了一圈,仍旧找不出合理解释。
只好笑着追了上去,搀扶住张子房,语气轻松如常:“哎哎,张叔叔您慢点,我这边今早才拖了地,小心摔着。”
而张子房则边走边摆手,笑道:“别紧张,老夫就坐一会儿,聊几句。你也别紧张。”
“嗐,我紧张啥?我做亏心事了吗?没有!”
李北玄笑眯眯地一摆手,不过心中,却不由得更警惕起来。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张子房真是想喝口茶、聊聊天。
这种级别的大佬,要喝茶,自家书房里什么样的香茗没有?
要聊天,皇帝都得抽时间听他聊。
这时候单独留下来,且话没说明,只有一个可能。
有事。
而且是不好当众说的事。
一时间,李北玄脑子里飞快转了几圈。
把最近几天自己参与的政务、打过的报告挨个过了一遍,但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想出哪里犯忌了。
是礼部那边,有关崔、王两家的事儿,还是鸿胪寺吐蕃使团的事儿?
亦或者是,炼钢厂的事儿?
李北玄不觉皱起了眉。
而张子房落座之后,却并未立刻开口谈正事。
反倒像个闲来无事的长者般,随手端起了李北玄亲斟的茶盏。
轻啜一口,点头赞道:“温度正好。”
李北玄坐在他对面,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的笑道:“这茶水都是今早烧的,灶上烧的是荔枝木,水沸得细,也不会糊味。”
“哦?”
张子房闻言,抬了抬眉毛:“你还管烧水这点事?”
“那倒没有。”
李北玄摆了摆手,笑道,“但敢叔儿天天吹牛,说自己烧茶天下第一,我就记住了点他的做法,照葫芦画瓢罢了。”
“呵。”张子房闻言一笑,轻声道,“李敢是个妙人……你啊,手下倒是多能人。”
“张叔叔夸奖了,我也就是运气好。”
偏厅内没有旁人,亦没有随从。
窗纸半掀,阳光落进来。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从蓝田近来招生数目,聊到前些日子雨水时节耽搁了多少货运,又从火器营的工匠流动问题,聊到今年西北旱情的米价。
全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事,仿佛真就只是两个“忘年交”的老少在拉闲话。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没话聊了之后,张子房才逐渐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