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秦人早已看透韩国的“疲秦计”,却仍要将他奉为上宾。这不是疏忽,而是一种碾压式的自信,就像这盘加了蜀椒的鲤鱼,辛辣之下,藏着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接着,嬴政转身,从舆图旁抽出一本《五蠹》抄本,朗声道:“先生可知,贵国公子非在书中写过‘能独断者,故可以王天下’?
寡人今日便要独断此事,修渠,且用你郑国修渠。
水工眼里只有水势,寡人眼里只有大秦山河。
你若能引泾灌田,这渠便是你的丰碑;若心怀异志......”
嬴政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却威慑力十足。
但郑国知道,秦王这是在给他机会,一个以治水之功名垂青史,助力大秦走向辉煌的机会。
接着,嬴政腰间佩剑已出鞘三寸,寒光映得郑国额头沁出冷汗。
然而,郑国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杀意,身子却未颤抖分毫。
“外臣此来,只为修渠!”
他迅速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上,沉稳说道:“至于邦交权谋,非外臣所长,亦非外臣所敢念!”
郑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像极了当年汝水决堤时,他在洪水中发出的呐喊,透着为治水事业舍生忘死的决绝。
这一刻,他再次想起临行前韩非在新郑城门前的劝告。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
因为在他心中,治水是他毕生的追求,是超越了国界、宗族,普济苍生的使命,为了这一使命,他甘愿赴汤蹈火。
嬴政听闻郑国之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仰头纵声长笑。
笑罢,他手臂一挥,命人撤下宴席,换上满案的算筹。
紧接着,嬴政的手掌重重落在郑国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先生既知,那便直言吧。如何引泾水灌田?如何让浊流变琼浆,泥沙化沃土?先生且说说,这渠该怎么修?”
嬴政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郑国,眼中满是对答案的急切渴望,以及对郑国能力的隐隐期许。
“郑国。”
吕不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深意。
他微微侧身,面向郑国,缓缓开口道:“大王心系关中水利,得知先生入秦,特率我等前来,一为相见,二为亲闻先生对泾水之见。”
吕不韦这番话,可谓是巧妙至极。
短短一句话,他特意强调了“大王心系”和“亲闻”这两个词,既不着痕迹地抬高了郑国,让他感受到秦王嬴政对他治水才能的高度重视,好似郑国瞬间成了秦国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将主导权稳稳掌握在嬴政手中,暗示郑国,这一切皆是秦王的旨意,需对秦王绝对忠诚。
此时,华阳太后的目光,也落在郑国身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郑工之名,哀家亦有所闻。
韩国水工,精研河事,确是不凡。只是......”
她话锋陡然一转,视线扫过堆积如山、记录着秦国历代治水成败的档案,继续说道:
“秦国治水,非比寻常小国。耗民力,费国帑,动辄以十数万计。先生可知,此图此册,此间所聚,非仅水脉,更是秦国国本?”
华阳太后的话语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直指问题的核心,郑国作为韩人,秦国耗费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托付于他治水,是否值得?
这庞大的投入背后,又是否暗藏玄机?
随着华阳太后这番话落下,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
蔡泽、嬴辉等人屏息垂目,申徒寿更是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出,双腿微微发颤,却只能强撑着,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整个大殿,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郑国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因华阳太后质疑而涌起的震动与压力。
他知道,此刻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芒在背,稍有不慎,不仅治水大业会化为泡影,自己也可能性命不保。
短暂的沉默间,殿内众人脸上展现出或好奇、或怀疑、或审视的复杂神情。
然而,郑国并未直接回答华阳太后的质疑,而是走向了那张舆图。
站在舆图前,郑国挺直脊梁,声音沉稳,带着水工特有的、面对河川时的冷静与笃定:“治国如治水,水无常势,国无常形。
郑国所见,非仅泾水一脉,而是关中千里沃野,百万生民之渴盼,亦是秦国图强之根基,更是我郑国的使命所在。”
话语间,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与嬴政眼中的锐意短暂交汇,嬴政微微点头,似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接着,郑国的手指精准地点向舆图上泾水冲出北山峡谷的关键位置,那里用朱砂标着一个醒目的叉形标记。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似乎想要强调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此处,河道骤宽,水流散漫,泥沙淤积,乃历年水患之根源。
欲定泾水,必先束水攻沙!需于此峡口下游,择坚实地基,筑拦河巨堰。
如此,方能抬高水位,约束水势,让不羁的泾水听从调遣。
同时,再开凿引水渠,引清流灌溉关中高地旱塬,淤沙沉淀于低洼盐碱之地,化害为利,可谓一举两得!”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堰坝的形状、渠道的走向,仿佛眼前已浮现出那水利工程的雏形,话语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凿子般敲在舆图上,也敲在众人的心上。
他巧妙避开了华阳太后关于“韩人”和“国本”的尖锐问题,直接切入最核心的技术方案,用专业和蓝图来回应质疑。
此时,吕不韦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他虽不动声色,但轻轻摩挲着手中玉佩的动作,泄露了内心的思索。
而蔡泽、嬴辉等人,原本紧绷的神经也因郑国这番有理有据的讲述,稍稍放松了些,开始不自觉地顺着郑国的思路,在脑海中勾勒那幅治水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