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去见乔悦的那天，下了蒙蒙的细雨。
段长安明显不像素日那样稳，眼神飘来飘去的，咋都没法定住。
逮住机会凑到段虎身边，压着嗓子道：“……爸，要不您再劝劝我妈呢？”
“要、要不咱改天的？”
“照我说，干脆就等她做完手术……”
段虎悄然放缓脚步，“段长安，你是老爷们儿么？”
段长安一愣。
“是老爷们儿说得话就得算数，对么？”
“是不是你亲口跟你妈说的，要是这丫头没挺过来你也不惦着娶了，就搁家过一辈子。”
段长安点点头，没言语，眼神却一下就定住了。
段虎语气沉沉：“那这跟你已经娶了她了有啥区别？你认准的媳妇儿，我们当爹妈的不去见，像话吗？”
段长安听得心里像是一下又一下地被揪紧，既感动又难受。
“我明白，爸，你俩这是疼我，随我的意。我…我就是觉得万许要是她挺不过来，好歹是我们小辈儿的自己难受，自己消化。”
“您可能还好，但我是真不放心我妈，我妈心软、泪窝子也浅，我都不用想都知道等瞅着乔悦了，我妈指定得可稀罕她了。”
“那这么一来……不就得是全家都跟着我难受了吗？”
“段长安。”
段虎冷不丁地停住脚，面无表情道：“你他娘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你脑子是咋长的，就这还当教授呢是么？”
“谁给你评的教授你告诉告诉我，我去好好儿问问，这教授到底是咋给你评的。”
“……爸。”段长安拧紧眉，不明白。
“你跟人丫头就是这么说的？”段虎问：“你就跟人说，你能活咱再见家长？”
段长安瞬间炸了：“爸！我咋可能这么说？！”
他鲜少嚷这么大声。
前头已经拉开段距离的几个人听见动静立马看过来。
段虎大手一挥道：“都甭管！”
他从兜掏出车钥匙扔过去，“长乐，让大家伙儿先上车，一会儿我俩就过去。”
段长乐利落接过：“成。”
季春花深深地看着站在雨中的父子俩，牵了牵唇。
她知道虎子要跟安安说啥……
俩人谁都没打伞，雨虽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也打湿了脸。
段虎却连眼都不眨，与几乎与他视线平齐的段长安对视着。
“你既然已经认定她是你媳妇儿了，就必须得让我们所有人都记住她，记住她是你爱的人、你稀罕的人，是你媳妇儿，是咱段家的儿媳妇！”
“这跟她后头到底能不能接着活下去没有关系，段长安。”
“老子再换句话跟你说，越是希望渺茫、越是你可能留不住她，咱越是得都记住，使劲记住。”
“这人死了，不是结束。”
“记不住，才是真的结束了。”
“干靠你们几个小犊子记着有啥用？长乐这都跟毛三儿把证扯了，房也一早儿就备好了。他们往后要有他们的日子过，谁有工夫儿天天陪你唠，陪你回忆？”
“爸……”段长安眼里血红一片，热泪终究是顺着眼眶淌下来，与雨水混在一起。
段虎一把捂住他后脑勺，往自己肩膀子上摁，“你自个儿说的，要是结果不好，你就搁家跟我俩过。”
“老子现在也到岁数了，除了伺候你爷你奶也没啥别的事儿干，一闲下来就乐意往你妈身边儿黏糊去。”
“可人家现在有时候还得啥的交流、上课呢，你不也知道？”
“她现在名气可不比你小嗷，段教授。”
“……爸。”他死死搂住段虎，除了一直叫这个字儿，啥也说不出来。
“明白我啥意思了？”
段虎粗笑两声，拍拍他后背，“你总得叫老子往后能跟你唠啊，对不？”
“就算是难受，就算是疼得慌又能咋呢，儿子。”
段虎看着天上的阴霾，叹口长气，“……爸明白，这种滋味儿爸不是没尝过，真的。”
“但爸就告诉你，只要咱都一块儿使劲，使劲记住一个人，那就没啥缘分尽了这回事儿。”
“一个人的执念已经够可怕了，更何况是一帮人的执念了？”
“信你老子我一句，嗷。”
“使劲记，用力记！咱都使劲，就总有一天还能遇见！”
“……嗯！”
段长安抵在他肩膀子上，重重点头。
……
乔悦小段长安两岁，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许多年前父母就都再婚了，谁都不愿意带着她，只有奶奶心疼。
这位老人也把所有的爱全都给了她。
见段家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医院，全家老小齐出动，乔奶奶惊得不行，拽过段长安就打他胳膊，“你这孩子……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
“你们家人都过来也不跟奶奶说一声，我、我好歹换身干净衣裳，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呀！”
乔奶奶南方口音很重，满头银发盘得十分规整。
孙巧云才见着她，就觉得有缘分，立时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乔悦奶奶，这事儿的确是我们不对。”
“就是寻思刻意跟你们说，你们指定得折腾，才没提前打招呼的……没把你们吓着吧？”
依偎在床上的乔悦倒是平静又大方。
她半点都不羞涩，静静环绕四下，笑得像是朵苍白的梨，“段长安真是没骗我。”
季春花闻此温柔一笑，也自然的很，“这话是咋说的？啥事儿没骗你？”
乔悦道：“他说您家里人全都好得要命，奶奶跟爷爷感情好，妈妈跟爸爸感情也好。”
“好得都……黏糊。”
她有些拗口地学着土话，听上去笨拙又可爱。
段长安脸有点热，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吃饭了吗？”
乔悦眨眨眼：“你平时都要先摸我的手，看看凉不凉的。”
“是人太多不好意思吗？”
段长安顿时梗住。
随后僵着身子低下脑瓜恳求般道：“……咱不说好了不许当着别人存心逗我么？”
乔悦满脸天真：“这儿也没别人呀，长乐和小毛儿是别人嘛？”
“还有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不是别人呀？”
段长安闭了闭眼，声音颤抖：“……行，那我换个说法儿。”
“除了只有咱俩，其他时候都不许逗我。”
乔悦开心地笑了，拉住他的手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