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压过了现场的喊杀与喧嚣。
疯狂进攻的狼毫暴动者们,动作猛地一滞!
他们脸上的疯狂和仇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意识的敬畏和茫然,纷纷扭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发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身影,缓缓从通道尽头走来。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狼毫族老妪。她瘦小干枯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佝偻的身躯包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陈旧皮袍里,灰白色的头发稀疏地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兽骨簪着。
她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深邃皱纹,记录着无尽岁月的风霜与苦难。
但她的眼睛,却与那苍老的外表格格不入——那是一双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古井,眸子里闪烁着智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萨满的古老力量的光辉。
她手中拄着一根歪歪扭扭、顶端镶嵌着一枚磨损严重的幽蓝色狼牙的木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所过之处,那些刚刚还狂暴如野兽的狼毫战士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纷纷低下头,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染血的、乱七八糟的武器,向两旁退避,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疑惑,也有如释重负。
她就那样,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中央岩柱之下,仰起头,望向高处的子辉。
四目相对。
子辉冰冷的目光与老妪深邃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进行了无数次交锋与试探。
子辉能感觉到,对方那看似衰弱的身躯里,蕴含着一种丝毫不逊于狼石之力的、古老而磅礴的精神力量。
老妪缓缓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风吹过千年干涸的河床,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权威:
“都停下吧。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带着魔力。残存的骚动迅速平息下来,最后几声零星的喊杀也消失了。
整个腐植春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暴风雨后的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的呻吟在空气中回荡。
所有狼毫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老妪身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老妪不再看其他人,她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子辉,继续用那沙哑的声音说道:“石水族长。请下来一叙。老身代表狼毫族,与你谈谈。”
子辉瞳孔中的狼石幽芒微微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和无数疑问。
他知道,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妪,才是今夜这场惊天叛乱的真正主导者,也是……或许唯一的转机。
他没有犹豫,身形一动,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从岩柱上滑落,稳稳地站在老妪面前数步之外。大黑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式呜咽,守在他身旁。
“你是谁?”子辉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审视。
老妪微微咧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像是微笑又像是苦涩的表情:“一个本该早就烂在迷骨荒原骨头堆里的老废物罢了。狼毫族的族人,还愿意叫老身一声……‘大萨满’。”
大萨满!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子辉的心头!也让周围的木梭、阿云等人脸色剧变!
狼毫族的大萨满!地位甚至凌驾于族长之上,负责与狼石沟通,掌管部落祭祀与传承的至高存在!
传说中,阿骨朵那般暴戾专横,对其生母——也就是这位大萨满,也保持着表面上的敬畏。
只是外界早已传闻,这位大萨满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因为反对阿骨朵的激进策略而郁郁而终,或是被秘密处决了!
她竟然还活着!而且一直隐藏在狼毫族的民众之中,甚至在今夜,发动了这场几乎成功的叛乱!
“很意外?”老萨满似乎看穿了子辉的心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阿骨朵是我的儿子,但他被力量和野心蒙蔽了心智,早已背离了狼石庇护的初衷。他的死,是必然,亦是狼石对他的惩罚。”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脸上带着敬畏和忐忑的狼毫族人,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沉痛:
“这些孩子,他们不是天生的暴徒。他们只是太饿,太怕,失去了希望,又被强行塞到这个拥挤的谷地里,看不到未来。你的手段,石水族长,足够狠辣,足够精明,可以打败外敌,却无法真正收服人心。”
子辉沉默着,没有反驳,他知道老萨满说的是事实。
他的统治建立在武力和算计之上,缺乏足以让这些饱经创伤的族人真正归心的凝聚力。
“但你,和他们不同。”老萨满的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再次聚焦在子辉身上,那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审视,有赞叹,也有一丝无奈的认可:
“你在迷骨荒原边缘,救下了我族那些被狼腰部落屠杀的老弱妇孺。你让飞头送去了粮食,留下了……阿刺的名字。这份情,狼毫族的狼石记着,老身,也记着。”
子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当初让老根去做那件事,纯粹是出于攻心算计,没想到这份“伪善”,竟然真的被这位真正的主事者看在了眼里,并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所以,你发动这场叛乱,又此刻现身,是为了什么?”子辉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为了替阿骨朵报仇?还是为了夺回狼毫族的控制权?”
老萨满缓缓地摇了摇头,手中的狼牙木杖轻轻顿地:“复仇?仇恨只会孕育更多的仇恨,直到将最后一个族人也吞噬。控权?老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要这虚名何用?”
她抬起头,望向腐植春谷那永恒昏黄的穹顶,仿佛在看穿无尽的时空,声音变得空灵而沉重:“老身此来,是为了给狼毫族,寻求一条真正的、能延续下去的生路。也是……为了履行一项古老的约定。”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子辉脸上,变得无比锐利和郑重:“石水族长,老身代表狼毫族,正式与你,与你的逐日部落,结盟。真正的、平等的盟约,而非你强加于阿刺身上的那种傀儡戏码。”
此言一出,不仅是子辉,连周围的狼毫族人都露出了震惊和不解的神情!刚刚还打生打死,转眼就要结盟?
“条件?”子辉的声音依旧冰冷,他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对方是刚刚展示了恐怖能量的狼毫大萨满。
“两个条件。”老萨乾脆利落,“第一,保住阿刺的性命。他是狼毫族最后的嫡系血脉,也是……狼石认可的传承者之一。他可以不做族长,但不能死。你要善待他,给他应有的地位和尊重。”
子辉微微颔首。阿刺对他来说,本就是一个有用的傀儡和筹码,只要不对他构成威胁,留着无妨。“可以。”
“第二,”老萨满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却字字千钧,如同古老的预言,“善待我狼毫族人。他们可以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矛,也可以成为你最坚实的盾。但若你视他们为草芥,肆意利用、消耗……那么,千百年之后,以你逐日部落如今这区区数千人口,面对我狼毫族数万之众,最终被同化、被吞没的,只会是你们。”
子辉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却被接连的危机和扩张的野心所暂时掩盖。
此刻被老萨满赤裸裸地点出,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他!
人口基数!在这个残酷的失落之地,长远来看,人口才是最终的决定性力量!
他的逐日部落精悍,但经历连番大战,核心人口损失惨重,补充的多是流民和俘虏,根基远不如人数依旧庞大的狼毫族深厚。
若不能真正融合,反而一味压制,迟早会反噬自身!这老萨满,看得远比任何人都要长远!
老萨满看着子辉变幻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缓缓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和一种……洞悉命运般的无奈。
“很奇怪老身为何要帮你?帮一个外族人?”她自问自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子辉能听见:
“因为……父系,取代母系,是这片土地上,不可逆转的大势所趋。狼石的启示,早已指明了这一点。狼毫族若想存续,必须顺应这股潮流。而你,石水,你是‘石婆’选中的人,你手握‘心钥’……你是这大势的一部分,甚至是……关键的推动者。”
石婆!心钥!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中了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