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熟沉默良久。
“要不，我给你点思路？你看看，我这初来乍到的，又赶上闹土匪，差点连春播都给耽误了。可就算是把地种上了，那春麦是给人吃的玩意儿吗？所以呢，头一年的粮食还得靠买。”
“那好办，我在雪漫领有熟人，不光粮食，牲口他们也卖。对，还有盐……”
说到这，自来熟左右看了看。
“爵爷知道吧？天际省的盐，基本都是苍原领和东镜领出的，但是我有门道，能从别的地方弄来，价格还便宜三成。”
“你他娘的不会是挖到盐矿了吧？”
“你怎么知……”
自来熟大惊失色，话没说完又赶紧捂住嘴。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朝着我挑起大拇指。
“艾瑞克曾和我说，爵爷走南闯北，没有您不知道的事。我先前还当他吹牛，这回是真的服了。不瞒您说，是我一个老朋友在冬堡领那边挖到的。我从他那里进货，回来按市面上的价格报账，中间吃一点差价。”
“如果只便宜三成，还得大老远地运过来，似乎也没什么搞头嘛。”
“算上运费了呀，我的爵爷。再说冬堡领能比苍原领远多少呢？您吃别人家的盐，他就不给您算运费了吗？主要是我这几年没和那小子联系，不敢给您说太多。只要您点头，我马上就去操办这事，尽量把价压下来。”
“你不能直接去。”
自来熟有些急眼。
“这事得我去，别人他不认啊！您也知道，盐这东西太扎手，一般人没有领主的门道，谁敢碰这买卖？那小子是个黑白两道都吃的主儿，谨慎着呢。”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你想想，我和你们战友团关系可一直不错，哪有刚到两天就挖朋友墙角的？以后我还有脸见人啊？来来来，你坐下，先听听我的安排。”
天快亮了，低垂的铅蓝色云层泛起银灰色的光。我俩挤在了望塔顶层的狭小空间里，装作检查稻草人的样子。
“你先写一封信给艾瑞克，就说向他借钱，给你弟弟看病。这封信就直接用你们战友团的渠道发出去。而我用自己的人，把咱俩的交易告诉他，让他把你的家人接到海尔根去。这样一来，你就能以探望弟弟的名义，向尼加达请假，然后抓紧时间去办正事。”
之所以要搞得这么麻烦，实在是因为我不敢轻信眼前的人。毕竟我和这厮并不相识，只是聊了半宿天而已。谁知道这是偶然相遇还是刻意安排？让艾瑞克那家伙把个关，顺便控制住他的家人，也免得我上当受骗。
损失点钱财倒是小事，可别污了本爵爷聪明机智的名声。
看到他点头，我便继续讲述自己的计划。
“你我之间尽量不要直接联系。你把自己的渠道交给你弟弟，或者其他信得过的朋友，总之必须是那种和战友团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人。我这边和伦德打个招呼，由他对接。至于你，我的意思是，先老老实实在战友团熬着。”
自来熟叹了口气。
“爵爷，我明白。我以前做了吃里扒外的事，您不愿意用我。但那真的是生计所迫，我可以对着塔洛斯发誓，只要爵爷给我兄弟指条明路，我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你明白个爪子！实话和你说吧，我预感，战友团要出大事。你和艾瑞克在这个时候离开月瓦斯卡，未必就是坏事。”
“啊？什么大事？”
我要说你们老大会在自己家里被人砍死，你能信不？
“现在还说不好，但我觉得，斯科月的死只是一个开始，银手也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棋子而已，这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大阴谋。甚至于，战友团都不是这个阴谋的终极目标。”
一缕晨光照在自来熟满是惊讶的脸上。
“爵爷您说的大阴谋，老头子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那……他会怎么办？”
“他在等，同时也在布局。”
“等？等什么？”
“我怎么知道？或许是等着对方亮底牌，又或者是等着战友团有必胜的把握。你们在明，对方在暗，贸然出击容易掉进陷阱。所以，他要等局势明朗，再将敌人一举打垮。”
我指了指花岗岩村北面的那片丘陵。
“就好比前几天来打劫的土匪。不是我不想剿匪，而是我的兵力太少，在不清楚对方的人数、又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难有全胜的把握而已。所以，我也只能等，等着对方的行动暴露出更多信息，也等着自己的队伍形成战斗力。”
我拍了拍自来熟的肩膀。
“这就是我劝你留在战友团的原因。虽然一时失意，但你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如果能够韬光养晦，难保将来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跟了我，你此前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岂不可惜？再说，你弟弟也得有个事做，不能总靠你养着嘛。”
这厮的眼圈竟有些红了。
“爵爷说的是。您就放心吧，但凡给您效力的事情，我们兄弟没二话。赚谁的钱，也不能赚爵爷您的。”
“你既然和艾瑞克熟识，那就应该知道，我也曾经做过几年行脚商。咱们在商言商，你有供货的渠道，这是你的资源，有分润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具体能分多少，你们兄弟和伦德去谈。另外，你们在村子里见过虎人吧？”
“见过，他们的商栈在南边。”
“我也不怕你知道，这些虎人与我合作一年多了。想抢他们的生意，可不容易啊。”
自来熟咧嘴一笑。
“您要说倒腾斯库玛那种坑人的玩意儿，那咱自愧不如。可要说卖正经东西，这群猫要学的还多着呢。”
在分别之际，我终于知道这个家伙名叫霍克斯，老家也在笛声矿场。不过他没有提及老英格尔，恐怕所知并不多。毕竟那些事都是父辈年轻时发生的，而且在洛克尔和霍克斯出生的时候，唐娜和苏尼尔已经搬走了。
熬了一宿之后，此时的我却全无睡意，于是躲进窝棚里，给艾瑞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详细打听这个霍克斯的情况。剩余的时间则全部打发在田间地头，冒充行家，指导村民开荒种地。
虽然我在前世并没有务过农，但瑞驰难民实在缺少种地的经验，甚至连填埂划畦都鼓捣不明白。这让我更加担忧收成的问题，毕竟虎人的贷款需要一年之内付清，否则会有高额的利息。此外还有南雅借给我的粮食和种子，也指望着这些收获还清呢。
沐浴着午后的暖阳，我终于感到困倦，迷迷糊糊地坐在窝棚外的椅子上打盹。可似乎才刚刚睡着，就又被人摇醒，却是伦德回来了。
据他说，莱妹对于本次行动极不满意，不是因为打输了，而是因为赢得过于轻松。
他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弗洛基带领弓箭手堵住村口，莱迪亚果断发起冲锋。飞翔之熊部族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大多数人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打翻在地。与其说这是一次战斗，还不如说是一场执法行动。
伦德很快就发现了被劫掠的物资，部族的女首领也对他们的罪行供认不讳。莱妹让弗洛基留下来清缴战利品，打发伦德和红卫战士先行返回。
“洛克尔，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俘虏？总不能都杀了吧？”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免费的劳力啊！我哪舍得？等莱迪亚把人押回来，咱们办一个公审大会，明正典刑。这群狗熊不分公母，都得给我干个五年十年的苦役。然后把你当初那个工分制度拿出来，不好好干活可不行。你可不知道，这一上午，看这么多地都荒着，我心里难受啊。”
伦德明显地松了口气。
“说到种地，我有个事要问你，今年的佃租，你觉得定多少合适？”
“啊？这不当初说好了吗？同意来花岗岩村的难民，咱们分田免税啊。”
“那才多一点儿地啊？自家几口人都养不活。要想不被饿死，这些人还得租种你名下的田地，我说的就是这部分的佃租。你得先说个数，我才好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要不，就跟老洛里一样，收个四分之一？”
伦德翻了个白眼。
“谁告诉你老洛里只收四分之一的？”
不是吗？我翻检着洛克尔的记忆，里面说的明明白白，老洛里只收农作物的四分之一或者等额的塞普汀币，因为领主和教会各收一成税，剩余的半成是他经手的费用。
难不成是因为洛克尔常年跑商，不知道老洛里偷偷涨了租？
“你家的田是买下来的，也就是苏尼尔大叔和老夫人名下的土地，所以他只收那些。你要是租种老洛里的田，就会知道他收七成的佃租。我当年之所以要搬到村外去住，就是因为种地活不下去。”
我一脸震惊。一直以来，老洛里在我眼中都是一个宽厚长者的形象，殊不知这家伙刮起地皮来，竟也如此狠辣。
“其实七成还算公道。雪漫领的土地肥沃，像是战狂之类的大家族，手里田产很多，佃租一般定在八成。个别贪心的地主，甚至能收到九成。东境领、裂谷领和佛克瑞斯领的情况也差不多，反而是苍原领和冬堡领太过寒冷，佃租大多只有五六成。”
伦德倒是面色如常。
“我打听过雪漫领很多地主的收租情况，目前已知最少的是莱迪亚小姐，她家只收六成佃租。”
“你看看，还得是莱迪亚，人美心善，像我一样。”
“那倒未必。她和我聊起这事，也是咬牙切齿的。说是自己在军队难得抽身，家里只剩孤儿寡母，免不了被那些佃户欺负。而且她家田地少，确实要不上价去。”
……
这太疯狂了，七成的收入都要交了租子，居然还算公道的。不种地的人白拿六成，竟觉得自己受了大委屈。
“你说，我收……呃……四成，如何？”
其实我想说三成的，按照领主、教会和我各占一成来计算。但是伦德几乎没有思考，就摇头反对。
“伦德，可别忘了，你我都是苦出身，我收的税少，你却反而不同意？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地主钟鸣鼎食，佃农一贫如洗，你觉得，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洛克尔，但你现在不是农夫，而是男爵，是一个大贵族，不能再用以前的思维去想问题了。”
他坐在我对面，斟酌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首先，你自己的开销不小，要向领主缴税，还要筹钱养兵。收得少了哪里够用？再者，你收这样少的税，便是坏了规矩，别的贵族会忌恨你，可你又养不起足以震慑他们的军队。到头来，你可能连这份产业保不住，更别说庇佑一方百姓了。”
依兰杜尔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初，我是和玛拉的祭司坐而论道，现在却要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主意才行。好在伦德不仅提出了问题，还提供了解决的思路。
“你方才说，不怕财富贫乏，只怕分配不均，这话我不敢苟同。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尽可能多地开垦土地，收获更多的粮食。总量上去了，即便你多收个一两成，留在农夫手里的也不会少。这花岗岩村附近的土地，如果能全部开垦，养活个四五千人不在话下。我们现在才多少人？不足一千而已。”
“那要到哪去找这么多人开荒？”
“问题就在这里，活人又不是野草，开了春能从地里冒出来。我的建议是，佃租仍然定在七成，你出钱买两匹马，租地的人可以免费用马来耕田。我打听过，耕马的价格没有那么夸张，大概在四五百塞普汀。”
“为什么不用牛呢？”
“牛耕地慢啊。”
“虽然慢，但是价格便宜，一匹耕马的钱能买两三头牛。牲口多了可以帮助更多的农户。”
伦德略一思索，便赞同我的意见。这家伙是个行动派，转身就要出去安排工作。
“哎，先别急着走嘛。我想问一下，你准备在地里种些什么？”
“蔬菜主要是土豆、胡萝卜、卷心菜和番茄。虎人商队带来的灰烬山药也在试种，但我没找到熟悉这种作物的人，所以能否成功尚不可知。你说过的蘑菇，需要专门搭盖棚屋，暂时没那么多人手。至于其他空地，我准备先种亚麻，等到秋季收获之后再种小麦。”
“哦，如果可以的话，多种些大豆吧。”
伦德满脸疑惑。
“咱们没那么多牲口，你要豆子干什么？榨油的话，有亚麻就够了吧？”
“吃。”
“不是，洛克尔，虽说咱们不算宽裕，也不至于就吃豆子啊。”
“怎么吃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有用，你种多少都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