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落一生爱野,最不喜规矩束缚!
当年守北狄时,连军帐都要扎在最开阔的坡上,夜里躺在毡子上看满天星星。
说‘这样才自在,不用被宫墙框着,不用听那些礼法叨叨’!
皇陵太沉,青砖琉璃压着,碑上还要刻些‘摄政王’‘异姓王’的虚名头。
她听了要皱眉的,会闷得慌,喘不过气,连梦里都要骂你不懂她!”
我红着眼眶同她争,手里的朱笔被攥得发颤,笔杆上的红漆都被磨掉了些,露出里面的木色。
声音里带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老丞相,朕知道她爱野……可朕想……百年之后能在她身侧长眠。
那样,就像她还在陪着朕一样,像从前在御书房,她坐在左边看兵书,我坐在右边批奏折,一坐就是一夜。
炉上的茶凉了又热,她从不催我,只在我揉太阳穴时,从袖袋里摸出块北疆奶酥递过来。
说‘殿下,垫垫肚子,别熬坏了身子’那样……朕想一直陪着她,哪怕是在地下,哪怕只能隔着棺木守着她。”
这话许是触到了她的软肋。
她望着我,眼底的固执像被温水泡过的糖,慢慢软下来,眼角的皱纹都堆着疼惜,良久才叹了口气。
玉杖尖抵着金砖,划出一道浅痕,声音轻得像在同摄政王说话,又像在说服自己。
“罢了,陛下既有这份心,便依你吧。只是碑上别刻那些虚名头,就刻‘摄政王覃芊落’这几个字便可。”
我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后背都渗出了薄汗,指尖的颤抖才慢慢停住。
能不用皇权施压,能让这份藏了多年的私心得偿,原是最好的结局。
我心里清楚,若非苏锦韵最后软了心,念着我这份苦守的执念,念着她与芊落半生“相濡以沫,共守江山”的情分。
便是我以帝王之权强压,下旨把芊落葬入皇陵,她怕是也会跪在皇陵外,拄着玉杖据理力争。
哪怕被治“抗旨不遵”的罪——她太懂摄政王的性子,就像我太懂自己这份不敢对人说、却从未断过的思念。
陵寝建好那天,我亲自去了皇陵,怀里揣着那卷西域地图,手里捧着一盒北疆奶酥。
地宫的石门缓缓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把我心里的某扇门也重重关上,震得胸口发疼。
我站在门外,望着那块刻着“摄政王覃芊落”的汉白玉碑,石碑被阳光照得发亮。
字痕里还留着石匠凿刻的细碎纹路,像她当年写兵策时的笔锋,刚劲里带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风掠过碑面,带着山间的清寒,我伸手摸了摸“覃芊落”三个字,指尖触到的凉,比御书房的象牙牌更甚。
忽然觉得心里空了块,像御案上少了她常放的那卷兵策,像暖炉旁少了那个翻书的身影。
知道她真的“住”在了这里,再也不会推门进御书房,再也不会从袖袋里摸出奶酥递我,再也不会弹我额头笑我批折走神。
可又满了一块,像漂泊的船终于靠了岸,终于给了她一个归处,也给了自己一个念想的落点。
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夜里批奏折时,总忍不住回头望那扇朱门。
盼着风会把它推得轻响,盼着那个青衫身影会捧着奏折走进来,说“殿下,臣有事启奏”。
后来每次去皇陵祭拜,我总在那座衣冠冢前多站会儿,从日出站到日中,阳光把石碑的影子从长拉到短。
直到内侍第三次轻声提醒“陛下,日头烈了,该回了”才肯动步。
石桌上永远摆着两样东西:一块北疆奶酥,一壶祁门红茶。
奶酥是皓月用系统空间存着的,无论放多久,掰开时都还带着刚出炉的甜香,碎屑落在石桌上。
红茶是用她生前用的银壶煮的,倒在那只白瓷杯里,杯沿还有她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印下的浅痕。
茶香飘在陵前的松柏间,绕着石碑转,像她当年在御书房煮茶时,暖香绕着我们三人转那样。
我总同她说些朝堂琐事,声音放得很轻,怕吵到她,像怕惊碎了一场浸在暖阳里的梦。
“你的侄孙女覃绵书进了主崇文的学院,第一次策论就得了第一。
写的《均田策》里说‘良田当养百姓,非养世家’,笔锋像极了年轻时的覃老国公。
连老御史都拍着案夸她‘有风骨,敢直言,像极了当年的覃国公’。
前几日她来御书房谢恩,见了案上你画的那卷西域地图,还凑过来问‘陛下,这是姑太奶画的吗?’。
我把地图给她展开,她摸着边角的磨痕,眼神亮得很。
说‘要像姑太奶那样,把西疆的路走得更宽,让更多人能吃上昭宁的粮’。
西方的使馆又传回新消息,部落的人不仅学会了种棉花,还学着纺线织布,织出的布比中原的还软和。
他们派了使者来,捧着两匹雪白雪白的布。
说‘这是用昭宁的种子种的棉,织了布送陛下,给陛下做件暖衣,冬天就不冷了’。
还带了一粗布袋子粟麦,颗粒饱满得像小元宝。
使者捧着袋子躬身说‘这是昭宁的种子,我们种出了粮,要还给昭宁,让陛下尝尝我们种的粮,甜得很’。
皓月最近又胖了,圆滚滚的像个雪球,总偷喝我杯里的雨前茶,上次被烫得缩爪子,耳朵耷拉着,蹲在锦垫上不理我。
我拿奶酥哄了半天才肯蹭我手背——你说它傻不傻?
跟当年怕打雷、攥着你衣角哭的我一模一样,我还笑它‘没出息’。
结果它闹脾气,一天没没出现,任凭我如何唤它都没理我。”
说着说着,就会顿住,指尖反复摩挲着石碑上的字,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
连呼吸都放得缓,带着水汽:“朕很好,把昭宁守得很好。
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冬天冻不着,朝堂上也没了未知的蛀虫,大臣们都敢说真话。
连波斯的使者都来朝贡,夸‘昭宁是天朝上国,百姓安乐’……只是……真的很想你。”
近来总念着摄政王空间图书馆,念着架上那些浸了岁月的书。
推开宫里藏书阁那扇雕花楠木门时,最先缠上指尖的不是木缝里的尘,是一缕从书卷深处漫出来的香。
陈年纸页的淡霉混着沉水香的醇厚,像她走后仍未散的余温,轻轻绕在人腕间,连呼吸都染得发沉。
暗红木架从青砖地直抵雕花房梁,榫卯接口严丝合缝,是当年江南巧匠的手笔。
架上典籍摞得齐整,全用细麻绳勒着边角,绳结打得是她惯用的“双套结”,几十年都没松过。
有的纸页黄得发脆,指尖刚碰就簌簌掉渣,墨痕却仍锐利,是她年轻时用狼毫写的批注。
有的封皮烫金剥落成星点,却能辨出当年是用朱砂勾过的缠枝莲纹,边角还留着她指甲掐过的浅痕。
许是当年读得入神,无意识攥出来的。
同摄政王一脉相承般,我对那位冲碎千年礼教桎梏的武皇,素来怀了几分旁人难懂的偏爱。
读《武皇实录》时,总爱把写她理政的书页折出细痕,翻得次数多了,纸边都起了毛。
垂拱三年水灾,她在紫宸殿批奏折到天明,烛泪堆了三寸仍不肯歇。
朱笔圈点的赈灾策里,“缓征赋税”“开仓放粮”八个字写得格外重。
亲征突厥那年,她一身明光铠立于雁门关前,甲片映着雪光,寒风吹得战袍猎猎。
声震四野的那句“凡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隔着异世纸页仍能烫得人心头发热,仿佛能看见她拔剑指北的模样。
可我偏爱的,不止是这些刻在史卷上的功业,更爱她晚年在洛阳上阳宫看牡丹的坦然。
鬓边插着朵半开的姚黄,对左右说“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必强留”,语气里没有帝王的执念,只有寻常人的通透。
更爱她临终前留下的无字碑,碑石光润如镜,匠人想刻“则天大圣皇后”,她却摇头,偏不肯刻一字“女”。
不肯用性别为自己的一生注解,仿佛在说“我是帝,不是‘女帝’”。
只是从前总不解,为何摄政王所在的后世史书从《新唐书》到《资治通鉴》。
落笔写她时,总要在“帝”字前硬生生缀个“女”字。
仿佛那不是与秦皇汉武并肩的帝号,只是一段需反复标注的“异数”,一桩要时时提醒世人“女子不该如此”的“例外”。
幼时受“守拙”潜移默化的浸淫,我也曾对“女子干政”四字存过懵懂的疑虑。
总觉得那些绣着日月星辰的描金朝服、沉甸甸压得人腕子发酸的玉玺,本就该是男子的物什。
男子穿朝服是“理政”,女子穿就是“越矩”,男子握玉玺是“掌权”,女子握就是“祸乱”。
后宫女子若踏出椒房半步,便是“牝鸡司晨”,是要被史笔蘸着浓墨,钉在耻辱柱上的。
就像摄政王给我看的史书中汉朝的吕雉,明明稳定了朝局,却被写成“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