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晨露滴落在玉石之上，清越而分明。
每一个字都似带着星辉的重量，清晰地传入覃芊落耳中：“覃芊落，你身携厚积功德，却也难脱杀孽纠缠，今更行弑天之举。
老夫虽懂你这般作为的缘由，然天道规则之下，总需略施惩戒。你，可愿受之？”
覃芊落尚未开口，辛梓茉已先炸了毛。她“腾”地从贵妃榻上弹坐起来。
原本慵懒垂落的银发如被劲风掀起的流瀑，骤然散开时带起细碎的银光，身后九条蓬松的狐尾不安分地扫动着。
尾尖的毛都炸开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兽。
一双琉璃般的狐狸眼瞪得溜圆，眼尾因怒气微微上挑，淬着冰似的：“你这老头讲什么浑话！
芊落何错之有？她挥剑时刀锋都绕着无辜走，何曾伤及半分不该伤的人？
倒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莫非想包庇那早已失了本心的虚妄天道，反倒来欺辱姑奶奶护着的人不成？”
看着辛梓茉这副剑拔弩张、连周身灵力都泛起波动的模样，覃芊落额间悄悄沁出些微汗意。
即便眼前的天道始终语气温和，连眉峰都未曾蹙一下。
可那源自天地本源的威压却如无形的山峦，沉沉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些。
她连忙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按住辛梓茉微微颤抖的肩膀。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过去，带着安抚的力道——她太清楚这只狐狸的性子，护短护到了骨子里。
此刻怕是真动了肝火，连尾巴尖都在冒火星子。
九天之上的天道被辛梓茉连珠炮似的质问砸过来，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眼底反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像在看一只炸毛的小兽。
祂想起当年这小狐狸初化人形时，为了抢瑶池里最大的那朵并蒂莲，愣是用狐火点着了祂殿中的一角琉璃瓦。
闹得整个神界鸡飞狗跳，最后还是祂笑着递了莲子才哄好。
如今不过是跳脚瞪眼，已是收敛了太多戾气。
祂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过湖面，连周遭浮动的云气都似被这声音浸润，变得愈发绵柔。
“你这小狐狸，终究是沉不住气。老夫的性情，你难道还不知晓？”
祂顿了顿，目光转向覃芊落，那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能看穿魂魄深处的纹路。
“你这好友虽未伤及无辜，那方世界的天道也的确罪有应得，可祂终究是天道。
纵已消亡，其天道之力却仍存于世。覃芊落若不净化身上的杀孽，于她而言绝非幸事——你总不愿见她来世凄苦悲凉吧？
待杀孽净化，那天道之力自会消散。”
祂看向仍气鼓鼓瞪着自己的辛梓茉，语气里添了丝哄劝的纵容，像在安抚炸毛的猫儿。
“放宽心，她身携深厚功德，断不会伤了你的好友。”
耳畔传来的声音，温和得仿佛浸润了千年光阴的玉露，不似神只的威严，反倒像邻里间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在春日午后摇着蒲扇闲话家常，每一个字都裹着暖融融的气息，顺着耳廓滑进心底。
将方才因未知惩戒而起的几分焦灼，悄无声息地熨帖平整。
辛梓茉原本微抿的唇线缓缓松开，到了嘴边的追问也顿在了舌尖。
她望着声音传来的那片虚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
先前她确实只顾着琢磨惩戒会带来多少麻烦，会不会耽误后续的行程，却从未想过天道竟会这般细致地为她们考量。
既然这位“老头”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以祂俯瞰世间的身份，断不会拿这种事戏耍她们。
念及此，她轻轻点了点头，压下心头残存的疑虑，决定信祂这一回，不再多言。
一旁的覃芊落，心绪却比辛梓茉翻涌得更烈。
那温和的声音落在耳中，竟让她莫名生出一股亲切感，像是漂泊多年的旅人，突然听到了故乡的乡音，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暗自思忖：这天道对自己的友善，固然有辛梓茉的缘故，可那份不加掩饰的熟稔，却绝非仅因旁人牵连。
她敢笃定，自己此生与天道从未有过半分交集，今日分明是初次“相见”，可这份仿佛刻在骨子里的亲近，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前世的羁绊，还是另有隐情？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却寻不到半分头绪。
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刻。
见辛梓茉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眉宇间的愁云也散了些，覃芊落连忙敛了敛纷乱的思绪，整了整衣襟。
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郑重地屈膝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恭谨，又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恳切，甚至尾音都微微发颤：“多谢天道为在下思虑，在下甘愿受此惩戒。
只是尚有一不情之请，望天道垂怜通融——在下想暂归故里，见一见心上之人。”
天道显然没料到覃芊落的请求竟是这般模样——既非求惩戒豁免，亦非求仙途顺遂。
单单是为了暂归故里，见那心上之人一面。
这突如其来的诉求，让祂沉寂已久的心神掠过一丝真切的讶异，随即化为难以言喻的欣慰。
祂在心中暗自颔首：这丫头，果然是真正成长了。
遥想当年，她还是那个眼中只有刀锋与鲜血、周身裹挟着滔天戾气的杀神。
抬手间便是尸山血海，何曾有过这般牵肠挂肚的柔软？
如今竟能为了一份红尘牵挂放缓脚步，这份从杀戮到温情的转变，何其难得。
念及此，天道便不再多言，只以那一贯平和无波的语调，淡淡应了一声“可”。
那一字轻如鸿毛，却悄然裹着几分默许的暖意，消散在虚空之中。
听到这声轻描淡写的应允，覃芊落悬在半空多日的心，终于如尘埃落定般稳稳落地，一直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下来。
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许多，眼眶竟莫名有些发热。
她从皇陵那片寂静幽深的虚空之中收回发散的思绪，目光再次缓缓投向苏锦韵的方向。
彼时苏锦韵正坐在棺木旁的石凳上，眉眼间虽仍有几分憔悴，却比先前多了些生气。
覃芊落的眼神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一寸寸刻进灵魂深处。
良久，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带着一丝未了的牵挂，悄无声息地飘然而去。
她从未想过要现身于锦韵眼前，此番魂归皇陵，不过是实在放心不下，想亲眼确认她安好。
如今见她气色渐佳，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总算轻了几分。
她在心底默默许诺：待这场惩戒尘埃落定，无论踏遍千山万水，历经多少轮回。
她定要寻到转世的锦韵，再续这段跨越生死的未了情缘。
辛梓茉望着覃芊落渐渐飘远的单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藏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也转身迈步，踩着轻缓的步伐离开了皇陵，快步追了上去。
只是在覃芊落全然未曾察觉的身后，辛梓茉指尖微微一动，两缕近乎透明的淡金色灵力悄然凝聚。
如同春日里拂过耳畔的微风，又似晨间凝成的薄雾，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苏锦韵与沐云汐的体内。
那灵力温和无匹，两人对此毫无所觉，唯有苏锦韵突然心头一空——方才那道始终萦绕在侧、让她莫名安心的熟悉视线。
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心头猛地一慌，像是突然失去了某种无形的依靠，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四处张望。
目光急切地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从冰冷的棺木到斑驳的墙壁，再到空旷的殿门，却什么也没发现。
殿内依旧是往日的寂静，只有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映得她的影子忽明忽暗。
她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中的失落与不安如同潮水般涌来，久久不散。
只能暗自安慰自己，或许那道视线只是午后小憩时生出的一场错觉。
前方的辛梓茉将苏锦韵的反应尽收眼底，脚步未停，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此刻正抱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方才那位立在覃芊落棺木旁的女子。
一身玄衣，周身散发着凛冽如寒冬的杀伐之气，明明是拒人千里的模样。
可看向棺木时的眼神，却藏着太多“不清白”的东西。
那眼底翻涌的绝非简单的关切，而是交织着不甘、眷恋，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像极了困在执念里的孤魂，有趣，实在有趣。
天道望着如约归来的二人，周身萦绕的那层若有似无的霞光，正随着祂的心意缓缓敛去。
最终融入虚空，只余下衣角残留的淡淡光晕。
祂袖间那原本流转不息、宛若活物的云纹，此刻也渐渐收拢，纹路间的微光一点点黯淡，最后凝成一道温润的淡金色流光。
那流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圈极淡的光晕，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转瞬便消散在苍茫云海深处，彻底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