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出现在这里,应当只是一个偶然。
魔气丝丝缕缕凝聚,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间涌出来,在阴影里无声蔓延,几次三番想要缠上小姑娘的手脚,又被一一挡下。
这并不是一个称得上美好的相识,而他从未与人接触过,也称得上沉默寡言,几乎都让姑娘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原以为再也不会遇到她了,却没想到自那以后,女孩接二连三走错路,次次都会绕到封印他的洞穴处。
这不奇怪,因为这一整层封印的只有他一个魔物,若是她未能直接走到上一层,便必然会被魔气牵引着来到他面前。
可接连几次之后,她依旧会在上山时迷路。每次见到他都会愣一下,随即懊恼地疑惑自己怎么又走错了。
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更不知道自己是被魔气牵引而来。
而他,也开始希望她迷路。
虽然她话很多,有些聒噪。
但这里静了太久,他想听到一些声音。
刚开始,他总会显得异常沉默寡言,女孩却不介意他的沉闷,总是自顾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抱怨洞中太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渐渐地,他竟开始习惯这样的状态,偶尔会在她说话时有所回应。
他还会收到来自她的各种礼物。
她时常带来些小东西,因为摘得太久而蔫掉不新鲜的花,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酸涩野果,还有那些她随手捡到却不怎么喜欢的物件。
他一无所有,所以一一收下。
可无端的,自那天后,女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
许是几日,许是十几日,又或是更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他前千年来的漫长封印中,可以算是转瞬之间。
但突然失去了她的造访,石台上日复一日的沉闷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天都变得愈发枯燥和煎熬。
之前的时间也是过得这么缓慢吗?他想,为什么感觉现在的时间变得更慢了呢?
他看着石台边缘的一株枯枝,就这样静坐,再也没有变换过姿势。
她出现已是许久之后的事。
久到他肩上,眉眼上多了一层细小的尘埃。
洞口处再次传来了窸窣的动静。
他几乎是立即有了动作,抬眸间,睫毛抖落几缕浮尘。
她的头发长了一些,发丝上落了片花瓣,看上去似是跑过来的,还在细细的喘气。
他目光微凝,忽而落在她颈间那枚莹润的玉坠上。
仙家之物。
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解下玉坠,说,“这个是别人送给我的。”
她又高兴地说,“我以后不会迷路了。仙人说,若是再找不到上去的路,敲两下玉佩,他就会出现。”
他眸色骤沉,在她敲亮玉佩前一把夺过。
“还给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别人给我的!”
女孩察觉,急得踮起脚,手臂拼命向上够着,却始终碰不到被他高举的玉坠。
几次尝试无果后,她气得转身离开。
可不过半日,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洞口。
她走进来,赌气似的坐在石台边缘,晃着腿,一脸不高兴。
“我今日不是迷路,是专程来看你的,”她将下巴搁在膝头,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我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可怜,可你也不能抢我东西。”
她顿了顿,抬眼睨他,“不会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夺人所爱吧?”
魔神微怔。
锁链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发出轻响。
好看……是何模样?
女孩随手揪下一瓣略有些枯萎的桃花,飘落到蜿蜒到她脚边的锁链上。
花瓣沾了点魔的血,颜色艳得几乎烧起来。
魔神垂眸,看那一点桃色在玄铁与魔纹之间颤颤巍巍。
他忽然想,“好看”是这样。
不是皮相,是有人把外面的世界撕下一角,递到他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他对一个人产生好奇。
太久没有和人对话,音节在喉间陌生地滚动着。
对面的少女微微偏头,唇角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玉笺。”
明明应该是个陌生的名字,可他的思绪却忽然晃了一下,记忆间似有流水涌入。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
在何时?何处?
混沌的思绪像忽然被凿开,冰层乍破,记忆汹涌而至,将他淹没。
魔神缓缓抬头,晦暗的目光扫过这片昏暗空旷的巨大囚牢。
封印、石台、锁链、仙族的咒术,他好像知道这是哪儿了。
他低下头,一手撑住石台,骨节发白,额间魔纹起伏。
“你怎么了?”女孩问他。
脚下突然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像是快要崩塌。
“我没事。”他强压下体内翻涌的魔气,却见女孩站起身往外走。
他下意识开口,“你去哪儿?”
女孩说,“我要走了。”
他阻拦,“等一下。”
“等不了。”
“为何?”
“因为你不许我留下,若我留下,你会亲手杀了我。”她终于转过身来。
魔神凝视她。
女孩一直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变成曾经被囚在无尽海绣楼的凡人女子模样。
眉目间渐渐浮现出将死之人特有的惊惶与孤注一掷。
片刻后,男人看着大颗大颗泪珠从她通红的眼眶滚落,眼尾泛着楚楚可怜的红。
他记起她似也在他怀里颤抖着落泪过,神情里满是茫然与被伤害的畏惧。
手中的花沾染上魔气,迅速枯萎,方圆百里之内的树木也都尽数死去。
没有什么女孩,他只是回忆起了许久许久之前。
久到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他还封印在无极仙域镇邪塔时的记忆。
过分真实的感受在突然从虚假中抽离到现实的那一刻差生了巨大落差。
他按住眉心,神色晦暗。
他身上出现了许多不确定性,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种不确定性,他忽然很想找到那个凡人。
可是自己先前下的禁咒生效了,连自己都无法找到。
自混沌中醒过来,他抬眼,望向人间焦黑的废墟。
自己仍在人间城池。
如何寻?
他抬手,指尖魔气缭绕,不远处几个仓皇躲避的凡人瞬间被魔气侵蚀,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身躯扭曲膨胀,转眼间便化作数丈高的巨大魔物。
在街巷间横冲直撞,带来阵阵惊叫与痛呼。
一片片房屋瓦舍坍塌。
魔神漠然转身离开。
体内魔息翻涌不息,一股陌生的躁意如野火般在血肉中蔓延。这种失控感令他不悦。
若要重归至高无上的魔神之位,不该被这等肤浅的七情六欲所困。
他转身时,目光落在了一处半掩着门的朱红大宅上。
宅中高台之上,供奉着一尊塑像,台前堆砌着血肉陈尸,像贡品。
他不止一次见到这个塑像。
凡六界间心魔横生,痴妄肆虐之处,几乎都能窥见它的身影。
所以这供奉的是谁呢?
世人皆被嗔痴贪念所缠绕,迷失本心,沦为欲念的傀儡,最终陷入疯魔。不知是何处邪魔作祟,竟能牵引出凡人妖邪心底至深的恶念,令其痴狂至此。
像有人在刻意为他引六界堕魔铺平道路。
背后传来一声轻响,他回头。
树冠斑驳的阴影间,一道身影闲适坐枝头。
墨玉般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半张面具覆在脸上,遮住了其下雌雄莫辨的白皙面容,只露出淡红色的唇。
那人噙着一抹浅笑,声音轻缓,“不用猜了,供奉的是九重天上东极府的太一救苦仙君。”
东极府太一救苦仙君,太一氏族家主。
他略有耳闻。
一百年前因故误杀所爱,自此疯魔痴狂,仙骨染尘,变得半仙半魔。
树影婆娑间,那人笑吟吟的,眼底带着晦暗,慢慢直起身。
语气轻柔,藏着阴狠,“我可以将天门打开,你将魔息送入天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