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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的凉意,驱散了庭院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燥热。

美公子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七夜心底的静湖,激起他从未有过的波澜。

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

映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清丽侧影,以及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

“开始?”林七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只是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探寻。

“对,开始。”美公子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她没有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而是走下来,与他站在同一片青石板上。

“今天送出去的,是人情,是善意,也是鱼饵。”

她踱了两步,裙摆在夜色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镇北王势大,根基深厚,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盘踞在嘉陵城。”

“想要撼动他,正面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公子选择从树根下的土壤入手。”林七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那些糕点、布匹、药材,看似微不足道,

却送给了城中最容易被忽视,也最不可或缺的人。

他们是医馆的老大夫,是码头的力夫头领,

是青楼里消息灵通的鸨母,是衙门里郁郁不得志的小吏……

他们是这棵大树赖以生存的土壤。

“不错,”美公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她的“行走的攻略”,

“我要的不是他们为我卖命,那不现实。”

“我只要他们记得我的好。”

“当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愿意为我侧耳倾听;”

“当我需要一些方便的时候,他们愿意为我推开一扇小门。”

“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狡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我要做的,是在镇北王这艘大船的船底,悄悄地凿开无数个小孔。”

“每一个孔都很小,小到他根本不会察觉,但当他发现船身进水时,一切就都晚了。”

林七夜的心头微微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明明身形纤细,肩膀单薄,

此刻却仿佛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她面前展开的,

是一盘以整座嘉陵城为棋盘的宏大棋局。

而他,心甘情愿,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枚棋子。

“我明白了。”他沉声应道,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接下来,”

美公子忽然笑了,那份主事者的气势悄然隐去,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促狭的少女,

“接下来,当然是……犒劳我们的大功臣。”

她不由分说,拉起林七夜的手腕,向着灯火通明的内府书房走去。

“走,陪我去看看舆图。这张网已经撒下,我们得规划一下,先从哪条线开始收。”

林七夜的身子一僵。

她的手微凉,却很柔软,那细腻的触感从他的手腕传来,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他那常年握刀、布满薄茧的手掌,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挣脱,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脚步竟有了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凌乱。

与此同时,嘉陵城南,一条不起眼的陋巷深处。

“咳咳……”

回春堂的老大夫张景,正对着烛火整理着药材,

一阵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捶了捶自己的后背。

他的医术在城南一带颇有口碑,但收费低廉,

专治穷苦百姓,因此日子过得一直很清贫。

尤其是他那多年的老寒腿,一到晚上就疼得钻心。

这时,学徒小跑着进来,

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师父,刚才有人送来的,说是美公子府上的,指名给您。”

“美公子?”张大夫一愣,他与那传说中的贵人素无交集,为何会突然送东西来?

他疑惑地打开食盒,一股暖融融的药香扑鼻而来。

里面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小罐上好的鹿茸酒,

旁边还有一帖药方,字迹娟秀有力,上面写的正是专治风湿寒痹的古方,

其中几味珍稀药材,都用朱笔圈出,并在旁边标注“已备齐,随酒附上”。

食盒的底层,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足够他半年吃穿用度的银票。

张大夫捧着那罐温热的鹿茸酒,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了。

他缺的不是钱,而是尊重,

是有人能记得他这个巷子里的老头子,记得他这条不争气的老寒腿。

他将银票推给学徒:“把这个……拿去给东街的李寡妇送去,她家孩子还病着。”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帖药方和鹿茸酒,对着美公子府邸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这样的故事,在嘉陵城的几十个角落里,同时上演着。

书房内,烛火明亮。

一张巨大的嘉陵城舆图铺在桌案上。

美公子手持一支狼毫笔,正专注地在图上圈点着什么。

林七夜则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已经将那个小木盒打开了。

盒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丝绒,一个晶莹剔透的冰块糖人正静静地躺在上面。

那糖人雕刻得惟妙惟肖,是一个劲装少年的模样,

手持长刀,眉目冷峻,神态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这哪里是普通的糖人,分明是用了心的。

他的目光从糖人身上,不自觉地移到了美公子的脸上。

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鼻尖挺翘,嘴唇因抿着而显得格外认真。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美公子没有回头,

只是轻声问道:“怎么,我的‘行走的攻略’,看着糖人也会发呆?”

“……多谢公子费心。”林七夜将木盒盖上,

又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仿佛那不是一个糖人,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喜欢就好。”

美公子轻笑一声,将笔放下,指着舆图上的一个点,

“你看这里,城西漕运码头,这是镇北王最大的钱袋子之一,由他的心腹张彪把持。”

“今天,我的‘心意’也送到张彪的副手,刘三那里了。”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刘三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不会立刻投靠我,但他心里会埋下一颗种子。”

“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让这颗种子……发芽。”

她看向林七夜:“我要你帮我查清张彪所有的黑色营生,”

“以及他打压刘三的全部证据。”

“然后,想个办法,把这些东西,‘不经意’地送到刘三手上。”

“是。”林七夜毫不犹豫地应下。

“记住,”美公子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我要的是刘三取而代之,成为我们的人。”

“而不是扳倒漕运码头,那会引起镇北王的警觉。”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林七夜的眼中,也燃起了同样的光亮。

“正是。”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烛火摇曳。

两个人影,在巨大的舆图前并肩而立,

他们的影子被烛光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早已密不可分。

嘉陵城的夜,依旧平静。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这份平静之下,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悄然拉开,

而最初的涟漪,正从漕运码头那潭最浑浊的死水开始,缓缓荡开。

嘉陵城的漕运码头,从来都是一座不夜城。

白日里,千帆竞渡,力夫的号子声与货物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

是这座城市最嘈杂也最富生命力的心跳。

而到了夜晚,大部分船只都已泊岸,喧嚣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暗流涌动的“热闹”。

码头最里侧,一座三层高的望江楼,便是这片“热闹”的中心。

这里是镇北王心腹,漕运总把头张彪的府邸兼办公之地。

此刻,望江楼顶层灯火辉煌,酒肉的香气混杂着女人的脂粉气,

几乎要将江上的水汽都熏得油腻。

满脸横肉的张彪正赤着上身,搂着一个妖艳的歌姬,

将一杯美酒灌入她口中,引来一阵浪笑。

他的脚下,踩着一张价值不菲的西域地毯,

周围几个亲信正在阿谀奉承,汇报着今日的“进账”。

“彪爷,这批私盐的利润,比上个月又多了两成!您真是运筹帷幄,财源广进啊!”

“哈哈哈!”张彪得意地大笑,一巴掌拍在歌姬的翘臀上,

“什么运筹帷幄,不过是把那些不长眼的泥腿子再往下踩一踩罢了。”

“在这嘉陵城码头,我张彪就是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身形挺拔的中年人从楼梯口走上来。

他面容儒雅,与这里的乌烟瘴气格格不入。

正是张彪的副手,刘三。

“彪爷。”刘三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张彪斜睨了他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

“又是你那些‘优化流程’的屁话?老子赚钱赚得好好的,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

“不是,”刘三依旧低着头,

“东城几家粮铺的船到了,按照规矩,抽成三成。”

“但他们说今年收成不好,想求彪爷宽限,只抽两成。”

“放他娘的屁!”张彪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桌,酒水菜肴洒了一地,

“老子的规矩就是铁律!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告诉他们,再多说一句废话,明天开始抽四成!让他们连裤子都当掉!”

“可是彪爷,这几家粮铺一向与我们合作紧密,如此逼迫,怕是会……”

“会什么?”张彪猛地站起身,走到刘三面前,

用蒲扇般的大手拍打着他的脸颊,力道不重,侮辱性却极强。

“刘三,你读过几天书,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别忘了,你这条命,都是老子从江里捞上来的。”

“让你当副手,是让你当我的狗,不是让你来替那些贱民求情的!”

“给我滚下去,按我说的办!办不好,你那份‘抽成’也别想要了!”

周围的亲信发出一阵哄笑。

刘三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抬起头,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怒意,只是平静地应道:“是,彪爷,我明白了。”

说完,他缓缓退下,自始至终,腰都微微弯着。

在他转身的瞬间,没有人看到,他

回到自己位于望江楼一层的简陋房间,刘三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淫声浪语。

他走到水盆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被张彪拍过的脸颊,仿佛要洗掉那份耻辱。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了他眼中压抑的怒火与不甘。

凭什么?

他自问。

论头脑,他比张彪那蠢猪强百倍;

论管理,码头的日常营生,哪一件不是他在打理?

可到头来,功劳全是张彪的,他得到的,只有残羹冷炙和无尽的羞辱。

他拉开抽屉,一个精致的木盒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是今天下午,一个自称“美公子府上”的人送来的。

他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方上好的端砚,以及一管精工制作的狼毫笔。

盒底的夹层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字迹清隽,力透纸背:

“良禽择木,贤臣择主。”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美公子?一个空有美貌的女人,也想拉拢他?

可现在,抚摸着冰凉滑润的砚台,

感受着那份来自陌生人的“赏识”,与刚才张彪那油腻的手掌带来的屈辱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八个字,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心里。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将张彪这头蠢猪彻底踩在脚下的机会。

望江楼对岸,一处货栈的屋顶阴影中。

林七夜如同一只融于夜色的猎鹰,静静地俯瞰着那座灯火通明的楼阁。

方才顶楼发生的一切,包括刘三被羞辱的全过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刘三下楼时,那具身体里所蕴含的,即将爆发的怒气。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低声默念着美公子的话。

张彪是盾,愚钝而坚硬。

刘三是矛,隐忍而锋利。

现在,这面盾牌对长矛的打压,已经到了极限。

只需要一个外力,轻轻一推,这根长矛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盾牌。

而他,林七夜,就是那个施加外力的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微弱的月光,

在上面迅速记下了望江楼的岗哨布置、张彪亲信的面容特征,

以及几艘刚刚靠岸、形迹可疑的货船编号。

这些,就是扳倒张彪的证据,也是送刘三上位的投名状。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刘三那间亮着灯的屋子,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公子说得对,这颗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

他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吹过江面,带来了些许凉意。

嘉陵城的这张大网,最关键的一根丝线,已经被轻轻拨动。

接下来,只需静待鱼儿……自己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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