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城的十一月，若是早些时候，便已是白雪皑皑，天地间银装素裹。
可不知为何，每年元慕声到访的几日，天气总是晴好。
万里无云，碧空澄澈，适合极目远眺，适合让思绪沉静下来。
适合，什么都不想。
这一年到头的忙碌里，只有这几日，他不再理会朝堂琐事，也不再关心官场风云变幻。
通常，他会先去小月城的赫连府。
第一次来的那一年，赫连府大门紧闭，府中死寂一片，连门房都无。
他在门外等了良久，直至有人得了消息，才有下人匆匆赶来，将他引入正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才见一名年迈的妇人被人搀扶着出来。
是赫连夫人。
她的鬓发已然花白，身形消瘦，步履缓慢，眼中疲惫尽显。
可当她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混浊的双眼才被点燃了一丝光亮。
那一日，她拉着元慕声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日的话，甚至到了晚膳时分，竟比平日多吃了不少。
她问他从大成一路过来辛不辛苦；也问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如何；还问他的家人是否都安好……
问得极为仔细，像是在借由这些问题，将他这一年来的生活一一拼凑。
元慕声也耐心作答，温声诉说自己过去一年的经历，甚至连一些琐碎之事都娓娓道来。
赫连夫人听得极为认真，始终紧握着他的手。
她听完后，只是一味地轻轻点头，唇角微微弯起，嘴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字——
“好。”
“好，好……”
天色渐暗，赫连夫人留他住下，他没有推辞。
她亲自领着他去往客院，安排他住在赫连宇曾经住的院子旁边。
到了门前，她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神色怔忡，眼里晦暗不明。
可当她回过头时，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将手中的灯递到他面前。
“他是个爱说话的孩子……”
“阿声，明日你去看看他吧。”
她的声音轻缓，像是诉说着某个极为珍重的心愿。
“多陪陪他，知道你来，他定然高兴……”
元慕声接过那盏灯，指尖微微收紧，感受到暖意透过灯盏，缓缓传入掌心。
他低垂着眼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好，我会的。”
……
他并未告诉赫连夫人自己来年也会来。
赫连夫人也没有问过他是否还会再来。
但第二年再来时，赫连府已然开了府门，挂了灯，不再是那般萧条的景象。
伺候他的小厮同他道，
“夫人前几日就吩咐人打扫院子，置办东西，想必是猜到公子要来呢……”
后来的每一年，他来小月城，先去赫连府已然成了习惯。
这于他，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能替好友在母亲面前尽一尽孝道，也是他该做的。
赫连夫人也会与他说说自己，或是小月城的新鲜事。
偶尔也会提及景阳。
赫连夫人提到她时眸中总有些歉疚，“也是我们阿宇，耽误了这好孩子……”
元慕声只是默了一默，安慰她，
“您不必忧心，这也是景阳自己选的生活。”
赫连夫人没说，但他是知道的。
景阳自从那次大婚去了大成后，便一路南下，独自远行。
一年之中，回小月城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元慕声来这几次，两人也从未碰过面。
想是她这段时日还在外游历，没个归期。
元慕声也并不强求，若遇不到，那就遇不到好了。
赫连夫人微叹口气，才又话锋一转问道，
“阿声，公主殿下可有为你挑了哪家婚事？”
元慕声摇摇头，解释道，“娘亲说不急，待遇到我自己喜欢的才好。”
赫连夫人微微一笑，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也是，你自己是个明白孩子，自己做主最好。”
翌日，元慕声自己一人骑马来到小月城郊外，去到赫连族的族墓。
碑前积雪尚浅，偶有几片枯叶落在上头，未显凌乱。
想来赫连夫人常来打理。
元慕声缓缓蹲下，拂去雪屑与落叶，指尖触到碑身，竟有些冰凉。
他细心清扫，直至墓前清净如初，方才席地而坐。
他带来了酒，熟稔地倒上一杯，轻轻置于墓碑前。
“你这地方，选得倒是不错。”
元慕声微微仰头，眺望远方。
赫连宇的墓碑正对着小月城，视野极为开阔，天光云影下，山河辽阔，尽收眼底。
他轻轻一笑，目光落在墓碑上，如昔年二人仍可并肩而坐，对饮畅谈。
——哪怕只是一人一口酒，也能天南地北地说上一整日。
就在他举杯欲饮之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介意我加一杯吗？”
声音轻快，带着一丝笑意，如微风拂过冬雪。
元慕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滞，后背骤然绷紧。
他尚未回头，那人已步履轻盈地走到身旁，在他身侧落座，动作自然得似乎两人早有约定。
他转过头，撞入一双明亮如星的眼。
——是景阳。
她眉眼盈盈，笑意如昔。
在她身后，惊鸿盘旋落下，轻巧地停在赫连宇的墓碑上。
那姿态，与往昔无数次落在主人肩头的模样一模一样。
元慕声沉默片刻，望着墓碑上的黑影，目色深沉不言。
景阳没催他，只是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坛酒，动作熟练地倒上两杯。
她举杯，微微偏头，笑道，
“好久不见。”
元慕声眸色微动，回神，抬手与她轻轻一碰。
清脆的酒杯撞击声在空旷的墓地里微微回响。
他低声道，
“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