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
船帆吃满风,乘风破浪,快速前进。
甫一上船,军医便来看过魏峥,他未着急切脉,只是先俯身以二指撑开魏峥眼皮。
瞳仁涣散,白精血丝如蛛网密布——
凶险!
大夫觑一眼床头泪流不止的温婉。
他不清楚温婉的身份。
可侯爷心腹们待她尤为客气和尊重,军医伺候得愈发小心,“娘子,侯爷血气逆冲,神光已散,此为脏腑受创之兆。”
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这胸口的伤,箭杆虽断,可青铜箭簇仍深嵌左胸,距心窝仅三尺宽,需得用银刀挑破——”
温婉擦干眼泪,“大夫,该怎么样治就怎样治。无论如何,我绝不追究你的责任。”
得了这一句准话,大夫面色一松,从药箱里取出工具,“大家散开一些——”
“生炭火!”
“麻沸散!”
“柳叶刀!”
“再来两人将他肩膀摁住!”
“我来!”赵恒和候继红着眼睛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魏峥肩膀。
“我若动手,侯爷会觉剜心之痛。两位将军务必牢牢按住,不让其半点挪位,否则银刀偏离伤口,极可能危及心脏!”
温婉咬牙,愣生生瞪着。
她从不爱流泪。
可此刻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冒。
她算什么。
值得魏峥两次豁出性命救?
大夫用银刀轻挑烂肉,创洞处血水蛄蛹,大夫神色骤变,“箭簇入肺,气随血泄,若是再深半寸,大罗神仙也难救!”
片刻后,箭簇被剜出。
大夫满手是血,突然止住,“噗通”一声跪在温婉跟前。
“娘子,侯爷双腿自膝下肿胀如瓠,皮色青紫透亮,碎石嵌入肌理,若是强拔硬撬,恐……”大夫深深磕头,“恐双腿残疾!娘子,我…我…外伤并非我所擅长…得迅速靠岸,寻专门的外伤大夫医治!”
温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清亮逼人,“你是说…你没有能力医治?”
大夫点头如鸡啄米,“娘子,事不宜迟!侯爷的伤不能耽误!”
温婉看向赵恒,“靠岸最快需要多久?”
“至少半日!”赵恒摇头,“可外伤大夫只有并州才有!如此,也得一天一夜!”
候继立刻道:“派一艘小船先行靠岸,就算是捆…也要把大夫捆过来!”
“迅速!”温婉的视线重重落在军医脸上,“我要你为侯爷续命两日!能否做到?”
军医咬咬牙,“尽力一试!”
温婉从不喜沉浸在情绪里,一味沉浸只会更煎熬,她招来魏峥的几个下属,“莫素芳在这附近有好几座岛,其中有一座因官兵靠近,他们直接放火烧山。岛上至少还有五六千残兵老弱,他们都是犯了事的渔民,罪不至死,速去救援。”
“还有,我有个婢女,叫阿贵的,也被留在岛上。帮我找到她。”
鬼使神差的,温婉又想起底下密室那具饱受折磨的骸骨,“密林深处,有个茅草屋,底下有密室,里面藏着一具骸骨。生前曾遭受非人折磨,这人身上有大陈朝六品官员以上才佩戴的玉带扣,我怀疑也是被莫素芳抓来的。你们去把他带回来。”
“莫素芳此人拥兵自重,绝非简单的走私头子,都说穷寇莫追,但此人若不捉拿归案,必成我大陈朝心腹大患!”
等他们都离去以后,温婉这才回到船舱。
她坐在魏峥床头,抚上魏峥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
她拿帕子打湿,为他擦拭手脚和胸口,可这一次,魏峥真成了一动不动的手办。
她恨不得将他摇醒问问清楚。
什么叫允许她改嫁?
什么叫不用为他守寡?
她的婚事,还用他操心?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他豁出性命救她两次,她怎么报答?
温婉咬咬牙,拿手指戳他的脸,“魏峥。”
“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非要让我欠下这样大的人情,你就是要我后半辈子全想着你。”
“你…”眼泪滴答在魏峥的脸上,小娘子语不成调,“你卑鄙!”
船行半日,渐渐天光大亮,等远处云霞吐雾的时候,船只终于靠岸。
岸边早有当地县令,以及那位昨夜被孟元杰从床上薅起来又连夜赶路的楚大夫等候着,他们也不管温婉什么身份,上来就拜,那位唐县令倒是个伶俐的,将下榻之处安排得细致妥帖,又把全城的大夫叫来给楚大夫打下手。
那位楚大夫眼底下挂着两团青乌,被人从外地薅来也不敢有埋怨之色,这些贵人们不知来历,各个披甲持锐一身杀气,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温婉,只得了命就去给魏峥瞧伤。
楚大夫十指如钩沿胫骨寸寸按压,至腓骨中段时,魏峥骤然抽搐,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候继急得双目赤红,剑指大夫,“你若是治不好,我要你全家小命!”
“闭嘴!”温婉娇喝一声,又瞪向候继,“恐吓大夫,无非让大夫更紧张害怕而已。人一紧张,更容易出错。”
那小娘子面色也是白得吓人,生生熬了一宿,她眼睛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像女鬼。
她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笑,“楚大夫,您尽管治。只要我在这里一日,便没人找你麻烦。”
楚大人恨不得给温婉磕头。
他大着胆子掀开魏峥的裤腿,只见拇指灰白无觉,“碎石嵌进骨头,不能强行取出。否则这条腿会烂成蜂窝。”楚大夫一脸凝重,“气血痹阻,三日不肖…则肌死骨枯。”
那小娘子的眼睛幽幽看来,她只问三个字,“能治吗?”
楚大夫不吭声,温婉便道:“楚大夫若是害怕,我可以写一封免责书。无论治成什么样子,我来负责!”
对上温婉那坚定的目光,楚大夫心底蓦的升起一股勇气。
“能治!”楚大夫声音振聋发聩,“此生难得碰见似娘子这般通情达理之人,我愿意试试!但…”
话锋一转,楚大夫面色凝滞,“这位大人被巨石砸中双腿,伤势过重,又耽误了半日,这条命或许能捡回来,但…日后能够站立已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