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深,新州的风裹挟着海的咸腥味,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发出 “呜呜” 的声响。
就在这时,驿站的门扇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后悄然开了一道缝隙。
方才 “大发神威” 的赵石头,在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搀扶下,正一瘸一拐地走进驿站。
他右腿明显不便,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沾着泥雪的裤脚在地面拖出淡淡的痕迹。
身后的小姑娘则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小脸上沾着几点污渍,眼神怯生生的。
在赵石头裹挟着一身风雪现身的刹那,整个驿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
没办法,毕竟方才他一人踹飞数名壮汉的表现太过神异,加之那张 “甲字畛界文书” 带来的关注度,使得无论无心还是有心之人,都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角落里甚至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眼神,正像毒蛇般打量着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赵石头也是暗暗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下意识将小姑娘往身后揽了揽,枯瘦的手掌护在她肩头,而后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当他的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时,沟壑纵横的老脸突然扯起一抹僵硬的笑意,像是寒冬里冻裂的老树皮突然绽开了缝。
只见他轻轻拉扯了一下小姑娘的衣袖,便拖着不便的右腿,步履蹒跚地朝裴昭明所在的桌前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地板 “吱呀” 作响。
“方才多谢……多谢恩公救了老汉一命!” 赵石头弓着身子,腰几乎弯成了虾米,语气诚恳且真挚。
赵石头布满老茧的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搓着,“若不是恩公救命,我早已死在马下,化作肉泥了!”
唯有身后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探出头看着裴昭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不时地瞟向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喉结偷偷滚动着。
裴昭明自然知道对方并非指的是自己灌输的那丁点法力一事,而是第一次他即将被马兽踏到时,自己及时勒住缰绳所救。
见此情景,裴昭明摆了摆手,声音平淡:“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赵石头闻言却是猛地一拉小姑娘,“噗通” 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砸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闷响:“即便如此,还是要多谢恩公活命之恩!请受老汉一拜!”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也跟着父亲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裴昭明见状,微微颔首,心中感慨: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抬了抬手虚扶道:“行了,你这谢也谢了,磕也磕了,此事到此为止吧。”
说着他屈指轻叩桌面,青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见你父女二人风尘仆仆,想来一路未曾好好吃过饭,不介意的话,一同吃了这顿吧。”
此话一出,赵石头明显错愕,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而那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星光,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却被赵石头死死拉住,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
裴昭明瞥了对方一眼,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过是家常便饭。你不饿,那小妮子身子骨虚,总不能让她跟着你挨饿。”
如此一说,赵石头哪还敢拒绝,连忙拉着小姑娘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
只是多少还有些拘谨,屁股都只敢蹭着椅子的一半,脊背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弓弦。
反倒是小姑娘,在裴昭明递过一只鸡腿后,便彻底放开了,一手紧紧握住鸡腿,大口大口地啃着,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眼里满是满足。
“伙计,上两副碗筷!” 裴昭明扬声招呼了一句后不以为然道:“放心,我对你那甲字畛界文书不感兴趣,信不信在你!”
眼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石头自然惶恐不已:“不……不是……若非这文书与小女性命息息相关,我自然是拱手相让!”
却不料裴昭明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继续给小姑娘夹了块排骨,“放心吃,多吃点。”
他看着小姑娘苍白的小脸,“身体都这么虚了,总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赶路。”
赵石头所言非虚,裴昭明早已看穿小姑娘体内的虚实.
阴气淤积,经脉堵塞。
最重要的是,他在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一抹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古老、苍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准确来讲,这熟悉感来源已久,久到几乎快被遗忘。
“你们是幽州人士?” 有感而发的裴昭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赵石头身上。
赵石头虽然意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依旧老实回答道:“是的恩公,没想到恩公走南闯北,居然一眼便看出老汉乃是幽州人士!”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豪,随即又黯淡下去,“老汉赵石头,与我这闺女赵二丫,乃是幽州玄章郡人士,只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祖地早就没了,化作赤渊,我们父女俩才无奈成了这流民,四处漂泊。”
“幽州玄章郡吗?” 裴昭明呢喃一声,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着,眼底闪过一丝缅怀之色。
难怪他方才从这小姑娘的体内察觉到一抹太古铜门的气息,原来又是 “故人”来着。
千年前,业火爆体的他一剑斩开了太古铜门这道人妖天堑,化作千里赤渊,后虽有太虚宫全力镇压,但时不时仍有妖雾煞气溢出。
而这道沾染了太古铜门外溢的阴寒气息,正是导致赵二丫如此虚弱的原因所在。
那气息如附骨之疽,早已深深扎根在她的经脉之中,日复一日地蚕食着她的生机,寻常药物根本无法根治,唯有找到能克制这股阴寒的至阳之物,才有一线生机。
裴昭明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千年前的一剑之威,竟波及至今。
奈何裴昭明有心多问几句,却免不了有人不识抬举横插一脚。
只听一道尖细的声音在驿站左侧骤然响起。
“呵——!原来是幽州来的流民,却是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