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从哪本古书上看见的，有句话叫“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大概意思是，如果行善作恶没有回报，那么一定是天地的偏私，进而彰显善恶有报的必然性。
这话她以前是信的。
*
她从小，什么书都看。
从比旧世界更古老的世界里留存下来的史诗神话，到新世界最为新潮的理论常识，这位喜欢自称沙沙的少女雨露均沾。
对沙沙来说，书像一处避风港，能短暂地把她带到作者的心中，以此不再去为现实的纷扰殚精竭虑。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毕竟只是“短暂”的避风港，她总有被赶出来的时候。
每当从书中被赶回现实里，沙沙都忍不住发会呆。
直到别人呼唤她的另一个名字，这才在回神之余露出完美的笑容。
沙沙的另一个名字叫做——
泥胎。
*
“泥胎？这什么名字？好土！”
“其实还好......”
少女辩解了一番，和旁人争了半晌，被嘻嘻哈哈的笑声逐渐淹没。
“泥胎，你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吗？莫非是恋土癖？”
“......”她没说话，面上有点难堪。
“你这名字和你的屎黄色头发真相配，哈哈。”
沙沙微微笑道，“是啊，很好笑吧？”
她终于算是度过了人生的第一关，关卡叫做“如何接受一个难听的名字。”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第二关毫无疑问地出现了。这一关沙沙面临的困难不再是嗤笑和嘲弄，而是切实的恶意。
不堪的模样和名字不再是这一时期被欺辱的关键，旁人的视线挪到了“力量”上。
原本嘲笑她的人开始拿她的魔盒开玩笑，之所以只是开玩笑，得亏沙沙勤勉刻苦，在布阵和术法上小有天资。
加上她心性聪慧，左右逢源，居然活得还不错。
虽然很辛苦，但沙沙已经做好如此度过一生的打算。可贵的是，她保留了良善的本性，只因相信一句古籍诳语：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
沙沙听闻有位驱魔人被灯塔赞誉为“许愿树”，能够轻而易举地实现任何人的任何心愿。
这在她幼小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惊骇，世上居然还有这般强横的魔盒！
或许有了这位强大驱魔人的帮助，她可以变强......可以改变旁人对自己的态度！
出生在b区的沙沙花了不小力气来到许愿树所在的o区，却不得不接受灾祸般的现实——
许愿树叛离了紫色灯塔。同时，她知道了许愿树的名字。
许应灵。
沙沙敏锐地意识到，很少有人叫对方真名，反而都爱用许愿树称呼她。
“为什么你们都不叫她的名字？”沙沙好奇地问。
被问者支支吾吾，她的年龄比沙沙大得多，却给不出一个令沙沙满意的答案。
为了找到许应灵，沙沙离开灯塔，四处打探，终于知道了对方的下落。
她得知许应灵加入了反塔联盟。
犹犹豫豫之间，耳旁是他人的嘲笑声，眼前浮现出他们不屑的目光，沙沙咬咬牙，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成为一个坏人，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成为一个好人，又能得到什么呢？”沙沙逐渐长大，看见了太多世间的黑暗。
尽管见证了无数人的死亡，她却依旧没能变成坏人，只是因为她坚定地相信——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直到知晓了自身苦难的源头，她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是天生的残缺，动摇之心开始生根发芽。
她不禁去思忖，落到自己身上的苦难与她此生行善作恶似乎并无关联，莫非天地从一开始就有所偏私么？
善无报，恶亦如此。她保有善良仅能苟全于世，那么依仗恶意是否能够活得更好？
她不知道，但她想试上一试。
*
泥胎加入了反塔联盟，她不得不承认，对自己而言做坏人比从前做好人辛苦百倍。
至少她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受摧残，而这样的摧残却是让天地重新公正对待自己的唯一道路。
凭什么善恶无报？凭什么天地有私？
如果真是如此，她宁愿做个坏人，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愿意穿透幽暗的天幕，朝渺小的她投来公正的眼光。
而这般丑恶的自己，也没有直视乾坤的资格。
......
“你把左边的义眼摘下来。”
少女的身上散发着黑蓝色的光晕，蓝色比黑色更耀眼，但不至于刺眼。
泥胎闭上眼睛，安心又惶恐地感受贴在她眼皮上的微凉，以及微凉后的温热。
左眼重见光明，所幸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泥胎隐秘地想，或许寂底把她的眼睛夺走，又悄悄让眼前的女孩把眼睛还给了自己。
一来一回，肯定有什么东西自顾自地改变了。
泥胎确信改变的不只是眼睛。
她忽然想变回从前的沙沙了，又无数次痛恨叹息，自己本不该成为泥胎。
这样的话，这个人一定就会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
*
每当看向对方时，无论对方是否知道自己在看她，泥胎都会忍不住想，我和她是不是朋友呢？
像自己这样卑劣的人，也可以成为她的朋友吗？
如果对方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的话，又为什么要带她走，为什么对她这般好，甚至愿意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呢？
每当有人死在她面前时，泥胎都会收好她们的身份卡和储存空间，一个不差地记住她们的容貌。
未来某个时候，泥胎就会把自己伪装成她们，让世人觉得这些人没有死去。
这种行为的好坏难以分辨，泥胎只是一味地坚持，让自己的灵魂模糊在好与坏、生与死的边界。
但看到那个女孩被镰刀斩成两段，泥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灵魂。
那个失散多年的沙沙在向她挥手：你到底要站在哪边呢？
泥胎流下了眼泪，身旁的花田是盛大的花圈，脚下的泥土是苍白的坟墓。
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想和大风天成为朋友，是想要重新变回真正的自己。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沙沙喜欢大风天。
“谢谢你，沙沙。”
少女把沙沙从坟墓中带离，温柔地抱住了她。新世界这么热，为什么自己却总觉得冷呢？
沙沙把女孩抱得更紧，朦胧之间，她仿佛听见了天地的昭示。
她忽然想起，自己和风相遇在早春，那本该是个万物复苏、春和景明的日子。
“我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我们是同伴，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