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襄州。
太平县,阳泉村。
村后山坡上有一片墓地。
对于阳泉村的村民来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这里埋葬的都是历年来村里死去的村民。
这是初秋的一个黄昏,村里的教书先生许尚贤,此时仍穿着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正蹲在一座新建的墓碑前,点燃香炉里的三柱香。
墓碑很简陋,就是一整块石头,石头的边缘还有些参差不齐。
上面刻着几个字:夫赵虎之墓
字体行云流水,笔力苍劲,正是许尚贤亲手撰写,又没日没夜整整刻了三日,一笔一划都寄托着他的哀思。
赵虎是他来到陌生的阳泉村,第一个对他表达浓浓善意的人。
赵虎性格淳朴爽朗,他第一天给孩子们讲课,赵虎便带着妻子做的午饭,让他别嫌弃,赏脸尝一尝。
他到如今都记得,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末茄丁打卤面。
阳泉村的人生活并不富裕,只能说是满足温饱,逢年过节才能有口肉吃。
赵虎让妻子做的这碗有肉丁的面,不仅费了心思,而是费了银钱,很可能一家三口要连着三天顿顿喝粥。
赵虎当时跟他说。
“许先生,村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教书先生,家里的孩子才能读书识字,这碗面是我们村所有人送给您的,您别嫌弃,以后有什么用的上我的,您知会一声。”
赵虎当时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坐在他对面。
但赵虎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那碗面,下意识地吞咽口水,还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于是,他知道,面前这个憨憨的汉子,也有很多天没尝过肉味儿了。
从那天起,他跟赵虎渐渐热络起来,他喊赵虎“虎子哥”,赵虎一直喊他“许先生”。
但一年前,赵虎应召入伍。
三个月后,军中来了人,告诉他们赵虎战死在丰城,人被越军从城楼上一枪挑到城楼下,连尸首都没找到。
抚恤金给的很丰厚。
面前这座坟是空坟,只是衣冠冢。
与赵虎同时入伍的石头留在了军中,据说立功成为了百夫长。
而二狗,断了一条胳膊,养好伤后又回到了村里,现在在学堂里帮忙洒扫。
他每个月给二狗八十文,再多了二狗说什么也不要,他便在闲暇时教二狗读书识字。
许尚贤拉回飘忽的思绪,香也已经燃尽。
他打开食盒,拿出一碗肉末茄丁面,放在墓碑前。
虽然只是衣冠冢,也能给许尚贤留些念想,他望着墓碑上的字,轻轻说了句。
“虎子哥,你放心,嫂子和小树都很好,我想明年让小树试试,看能不能考个童生。”
他知道,这是虎子哥在走之前,最心心念念的事。
“还有这碗面,我知道你最爱吃,吃,趁热吃……”
许尚贤的眼中浮现一层水雾,在雾气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赵虎坐在他对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热情地招呼他。
“吃,趁热吃!”
“许先生!许先生……”
许尚贤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二狗熟悉的喊声,忙低头擦了把眼泪,才站起身转过身。
“二狗,有什么事……”
脱口而出的问话突然间哽在喉头,许尚贤难以置信地看着二狗身边的人,茫然擦了擦眼睛。
怎么会是他?
难道是我眼花了?认错人了?
但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便站到了他面前,微笑着看着他。
许尚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这张脸,这张给了他重生的脸。
“诚……”
“许贤弟!好久不见!当年咱俩一起进京赶考,要不是你借给为兄二两银子,为兄差点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顾建成一把拉住许尚贤的手,高声大笑着说,同时给许尚贤使了个眼色。
“顾,顾兄,原来是你呀!”
许尚贤拼命按捺住内心的震撼和激动,紧紧握住顾建成的手。
二狗笑呵呵在一边看着。
“许先生,人我给您带来了,您二位慢慢聊,我先回去了,哦对了,小树说嫂子做了晚饭,让咱俩过会儿一块去!”
“好,我知道了……”
眼见二狗的身影渐渐远去,许尚贤才压抑着满怀的激动,哑着嗓子问了句。
“诚王殿下,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田商死了。”
许尚贤愣愣地看着顾建成,一时间完全没有理解顾建成说出的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田商死了?
田商!!死了!!!
许尚贤蓦然间瞪大双眼,他知道顾建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来的消息不可能骗他。
但经历过生生死死,许尚贤在孤陋寡闻的小山村中早已接收自己新的身份,前尘往事恍若隔世,听到今生最大的仇人死了,在他内心竟然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怎么死的?”
顾建成看到旁边有几块大石头,拉着许尚贤在石头上坐定。
“说起来很好笑,也很荒谬,他是被花生米噎死的。”
许尚贤本不想笑,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禁仰天大笑起来,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拼命地攥着膝盖,手背上的青筋爆起。
他相信顾建成说的话,田商死了,人总有一死。
但田商死得如此诡异,如此好笑,笑着笑着,他望向赵虎的墓碑,落下泪来。
“死得好!”
“所以说,你还是你,你是田原,越国前太子,田原。”
田原任由泪水滑落,他并没有去擦,只是定定地看着顾建成,他知道顾建成还有话没说。
顾建成拍了拍田原的肩膀。
“现在越国很乱,田商的儿子还没满月,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但以梁长平为首的那帮武官,却在撺掇皇后,让小太子继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田原皱了皱眉,随即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回越国,夺得皇位?”
顾建成笑了笑。
“这要看你愿不愿意,我无法替你做主,但你的确是最顺理成章的继位人,难道不是吗?目前越国的朝堂上,仍有不少曾经拥护你的人,对吧?”
顿了顿,顾建成又笑了。
“而且越国越乱越好,对夏国只有好处,但我父皇仍希望你能回去主持大局,有你在位,起码能保夏、越两国的老百姓过上几十年太平日子。”
“你和夏帝这么相信我?”
“信。”
顾建成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
田原再次紧紧握住顾建成的手,眼中闪动着决绝与自信的光芒。
一年后。
越国南境固泽镇。
镇外的一处山坡下,整整齐齐竖立起十二座新的墓碑。
在其中一座写有沈小宝名字的墓碑前,阿依朵牵着果儿的手,静静地伫立着。
墓碑前放着一大捧白色的玉兰花。
阿依朵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轻,她对果儿说。
“果儿,你记住,沈小宝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士兵,从此以后,你叫沈果。”
遥远的夏国。
贤王府。
赵萱和顾章华手牵手站在院子里,望向遥远的南方。
赵萱问顾章华。
“田原登基,一切都会拨乱反正,沈小宝他们也会吧?”
“一定会的!如你所愿!”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