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蓁蓁留在云龙居寝室,而郑忽则去了书房休息。
翌日,蓁蓁央郑忽给甄十选一处墓地,郑忽便给她指定了长葛城外十余里的灵山。
傍晚,晚霞漫天,落日熔金。
鱼儿出外归来,马车上带回了甄一和另外两个小乞丐。
在城门落下之前,马车载着甄十的棺材,郑忽、蓁蓁和甄一等人随着一起出了长葛城。
夜晚的灵山,寂无人声。偶有夜鸟的惊啼,或者野兽低低的咆哮,在这暗夜中传出很远。
一行人迤逦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达了目的地。
相隔十几里的路程,这儿地上没有一滴雨落的痕迹。
墓地选一处群山环绕的湖边,早有人先到,将墓穴挖好了。
棺材入了墓穴,盖好土后,甄一为甄十竖上了小石碑。
蹲在甄十墓前,甄一摆好祭奠的酒菜,抹着泪道:“兄长,一路走好!你算是有福的,先是主人赐名,在这人世间挺直腰杆了一回,死后主人又亲自为你送葬,更有墓碑,你是死而无憾了!”
他倒了一杯酒举起,缓缓倾在墓碑下:“甄十,喝了这杯酒,你就上路吧,兄弟我,死后要是有你这福气,死十回我也愿意!”
本来肃穆的葬礼,因着甄一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护卫中不知是谁,忍不住低低一笑。
鱼儿对准甄一屁股踢了一脚:“胡说什么?再说死,姊姊立即把你和甄十埋一块儿!”
“我不敢了,姊姊。”甄一告饶,慌忙把酒全部倾在墓碑前,道,“甄十,你快点儿走,免得姊姊真生气了,把我埋到你坟里去,我还想以后有个单独的、像你一样体面的坟!”
甄一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他疼得“哎哟”一声,起身对鱼儿认真道:“姊姊,我只是借着祭奠甄十,说了自己的愿望,你为什么总踢我屁股,难道我死了,你非要把我摁进甄十的坟里不成?甄十不会同意的!”
他的这番话,把原先肃穆的气氛一扫而光,护卫们再忍不住,均“噗”地笑出了声。
瞬间,周围笑声一片。
就连蓁蓁,也忍不住笑了:“甄十,你好好儿跟着主人,死后有坟算什么,活着有自己的房子,长大了成家立业,有妻有子,才是最好的!”
甄十给蓁蓁磕了个头,用向往的声音道:“主人,甄一等着那一天。”
灵山半山腰有处两进的院落,虽然简陋,但是干净整洁,里面住宿用具一应俱全。
天黑路难行,郑忽建议在此住一晚,蓁蓁没有异议。
郑忽和蓁蓁住到了后院。
他选了两个相邻房间作为他和蓁蓁的卧房。当然,两房间并不通联,各有各通往院子的木门。
或许是下午补睡了一觉,又或是甄一的话触动了蓁蓁的思绪,躺在简陋的卧榻上,听着房舍外不时刮过的风和远远的狼嚎,蓁蓁久久不能入眠。
自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她,完全不知底层人的需求,即使遇见了甄一,将他们带到长葛,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做个眼线。
而在长葛,这些个小乞丐,因为她的信任,晚间轮流值班,生怕错过了什么。虽然她并未给他们任何承诺,只是每次事后,让鱼儿给以相应的奖励而已。
同来长葛城的护卫们的背叛,或者说并非背叛,只是佗叔父在宛丘城布下的棋子,令她极其心寒;反是这些小乞丐,让她感觉到信任的温暖。尤其是甄十身受重伤,依然坚守着最后的底线,让她感动至极。甄一祭奠时所言,更是让她知道,原来,他们的要求如此低,只是在死后能有一座坟,而且竖有墓碑而已。
你给我以信任,我又岂会无动于衷。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此思来想去,辗转到夜半,直到下弦月的光芒透窗而过,她方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月光明亮,山上的房舍突然起了火,浓烟滚滚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怀抱一个女子,站在被钉死的窗口处,焦灼地望着外面。
当他看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时,他吻着怀中女子的额头,轻轻低语着什么。
怀中女子转首,望见了院中震惊的小女孩。
烈烈火焰灼得小女孩的脸颊通红,使她恐惧地不断后退。
一个烧得剩了半边的荷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捡了起来,仔细观察片刻,回首向着远处喊着什么。
窗下的木柴烈烈燃烧,“噼噼啪啪”灼烧的声音,如同钝刀割在心上,一下一下,痛得人喘不过气。
一双手不知从哪儿伸出,提起小女孩,离开了这所燃烧的房舍。
“父王——母后——”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可是,烈火灼烧的窗内,那两个相拥的人儿,已经失去知觉,萎到了窗下。
满耳都是小女孩的呼喊,蓁蓁沉浸在梦中,无法相助,只能眼睁睁望着小女孩儿渐行渐远。
泪水湿了枕头,抽噎中醒来的那一刻,眼前的烈火消失,她却不再是那个旁观者,而是化身成那个小女孩,突然坐起来,满脸是泪,向着窗外凄然道:“父王,母后……”
她的声音不算多高,但睡在榻下的鱼儿却豁然惊醒,到榻上轻轻抱住她,低低道:“主人,你梦魇了,这儿是郑国,我们和公子忽在长葛的灵山。”
房顶上,郑忽独坐望月,听到蓁蓁的声音,不由一愣,树上一个黑影悄然跃到他身侧,却是墨大,他悄然指着蓁蓁的房间,附耳低语道:“公子,下面方才唤的是‘父王、母后’!”
郑忽默默点头,墨大则如一个弹丸,倏然弹回原来的树上。
如果房里的人,知道陈桓公放出的消息,不知会作何想?
他从房顶跃下,在蓁蓁门外“笃、笃、笃”敲了三下,鱼儿紧张问道:“谁?”
“是我。”
鱼儿辨出郑忽的声音,为他开了门。
蓁蓁双手抱膝,满面泪痕坐在榻上,那孤独的身影,令得郑忽心内一疼。
他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青林,梦魇了?”
大手抚过她的黑发,他温声保证道:“放心,有我在这儿,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蓝眸斜睨他一眼,蓁蓁没有回话,但却听话地躺了下去。
月光描出菱形窗格的影子落在窗前,仿佛一个旖旎的美梦,伸手不可及。
有双大手拿着帕子,轻拭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蓁蓁再次醒来时,外边天光大亮,丝丝炖肉的香气,从窗外透进来,不断撩拨着她的食欲。
昨夜的那场梦,现在想来犹是清晰异常,郑忽来到的片段,反而有些模糊。
她穿好衣服下得榻来,发现鱼儿不知去向,而墙边的洗脸盆里,已经盛了清水。
她独自洗漱后,来到了院里。
前院中间支起一口大锅,虽然盖着锅盖,蒸腾的热气还是从锅边沿,缓缓冒了出来。
两个护卫看着大锅,一面低低闲话一面添柴。
鱼儿蹲在前院水井旁,清洗着蓁蓁昨儿的衣衫。
清风阵阵,清越的鸟叫声穿过蝉鸣阵阵,这样的情景,竟然令人心生温馨之感。
唯一奇怪的,是其余的人,一个影子也不见。
她轻盈跳下两层台阶,笑嘻嘻问道:“咦,怎么就你们几个,他们呢?”
两个护卫慌忙起身,恭敬道:“贵女,公子带领他们打猎去了。”
恍然大悟地点头,蓁蓁踮着脚,好奇向锅内瞅着,陶醉地深吸一口气:“锅里是什么?真香呀!”
两个护卫没想到蓁蓁如此平易近人,忙笑着回道:“也没什么,是公子早起打了一只野猪,让大家尝尝鲜。”
阳光明亮,落在蓁蓁身上,使她看起来像个镀了金子的仙人儿。
她眨眨眼算作回答,又问:“他们去了哪边?我去找他们!”
护卫指着房舍东面道:“在那边,我带贵女前去。”
听到两人的问答,鱼儿放下衣服起身,却见两人已经离开了。
她想了想,觉得郑忽带了那么多人,她去或不去,作用不大。
而且,瞧郑忽对自己主人的关心劲儿,自己去了,反而讨他的嫌。
大锅边只余一个护卫,他觉得无聊,拿眼望了鱼儿两眼,道:“你就叫鱼儿么?”
泼了一盆洗衣水,鱼儿奇怪道:“我们初次相见,你怎么知道?”
那护卫是个一根筋的直性子,直接道:“墨大说,你是他心尖上的那个人。还说,没有遇到不知道,遇到了,才知道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既使无法见面,也是永远在心尖儿上的。”
“呸,呸,呸!”鱼儿又羞又气,脸红得像早起的太阳,咬牙切齿道,“杀千刀的墨大,等再遇见,不把你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护卫以为鱼儿来真的,登时吓蒙了,手足无措解释道:“鱼儿姊姊,是我多嘴了!我该打!”抬手便毫不犹豫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又吞吞吐吐解释道,“墨大没有到处乱说,有次我随墨眠执行任务,意外遇见了他,他私下同墨眠说了这些话,恰好被我偷听到了。
我保证没有乱说,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鱼儿又“呸”了一声,心里却微微一惊。
那护卫见鱼儿脸色稍好一些,两手合在一起,不断作楫道:“求求姊姊,千万千万不要同墨大说这事,更不要追杀他。”
鱼儿哼了一声,虽然没有回答,脸色却是放晴了。